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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公子苌楚(五)


  直到石买的人走远,直到再看不见,苌楚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计大夫,你我素未谋面,你为何执意要收我为徒?”

  计然不答反问,冷声道,“你与范蠡是什么关系?”

  苌楚被他问得一愣,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他认识范蠡?苌楚此刻心中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再问,计然忽然十分警惕地看了看周围,道,“随我来。”计然说罢转身走进一片密林,苌楚想了想,连忙加快两步跟上。

  天色渐暗,两人走进密林,很快便隐匿于一片阴影之中。

  一路无话,走了很久,苌楚渐渐感到,计然虽是带他在林中穿梭,但却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军营!计然还要回军营?苌楚更加困惑,明明方才他干脆利落地从石买手中将他抢了出来,如今却又要回去?

  但很快,苌楚便明白,定是这军营中还有什么秘密,或是不妥之处,当着石买的面,无法探究,计然才会趁夜折返。

  二人又走了一段,天已黑透,前面出现火光点点,是军营四周点起的火把。计然带他走向最西边的角落,那里的几座军帐旁边正升起袅袅炊烟。

  苌楚猜想那是负责军营伙食的地方。

  两人来到旁边,计然拉过苌楚蹲下,而后示意他看过去。苌楚顺他指示看到几个伙夫正忙里忙外得收拾食材,并没什么异样。又过了好一阵,忽然来了一名士兵,对其中一个伙夫说了句什么,那个伙夫便叫了其他几个伙夫过来,将旁边的几只大木桶抬到一边的野地里,将里面煮好的白饭尽数到了出来。

  煮好的白饭倒掉?苌楚皱眉。连年征战,早已府库空虚,就算是军饷再充裕,也不该如此浪费吧?

  那几人过来倒饭之处,距离计然和苌楚的藏身之地已经很近了,但好在草木茂密天色又暗,那些又都是些伙夫,耳目自然没有习武的士兵聪敏,所以并未发现他们。

  等他们都走远了,苌楚按捺不住,正要开口问,计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眼神示意他往地上那堆得像是小山一样的白饭那儿看。

  苌楚回过头,只见不过才这么会儿功夫,白饭的香气就已引来了两只田鼠。田鼠在饭堆下面边刨边吃,却没想到,没吃几口,就先后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便再不动弹了。

  有毒?!

  苌楚大惊。看向计然,计然就像看穿了他心思,轻轻点了点头。苌楚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计然拉他起身,两人又退回了森林深处。

  苌楚带着计然一路回到了他的住处,于飞见他竟带了这位公子回来,迎上来就要开始询问,却被苌楚抬手制止,“我与他有话要说,你守在门外,留意是否周围有什么可疑之人。”

  于飞满头雾水,但还是依言照做。

  进了屋,关好门。苌楚请计然坐下,问道,“计大夫,你为何要来救我?”

  计然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救了你,就说明你果然不笨。不过,你先回答我,你与范蠡是什么关系?”

  苌楚心道,这人铁定早已猜到了,还非得要他说,于是坦白道,“我年幼时家中遭逢巨变,是范蠡收养了我。”

  “他还教你本事。”计然补充道。

  苌楚点了点头。

  计然浅浅叹了口气,道,“但你可知,你今日的莽撞,不仅险些让你丢了性命,也差点害死了范蠡?”

  苌楚垂着头,一言不发。

  以苌楚的聪明,关于石买,关于军营,在回来的路上,他已基本上想了个通透,所以他才会一进门就问计然,为何专门赶来救他一命。

  计然道,“你不说话,可是因为想明白了?”

  苌楚撇了撇嘴,点了点头。

  计然道,“说说看。”

  此情此景,若是将计然换成范蠡,苌楚定然不会给他任何解释。想明白了就是想明白了,有什么可说的。但是不知为何,面对计然,他那叛逆心性就是无从施展一般,虽不想言听计从,却又无从反抗。

  尽管计然这人总是气定神闲,面色淡然,却就是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慑力。

  苌楚道,“方才被军营伙夫倒掉的几大桶饭,应该是石买下令他们专门煮的。因为在你赶来之前,石买曾邀我在军营用膳。所以,石买的心思应是,将那些毒饭分发给士兵,或是给部分士兵,而后有人中毒,此时全军营只有一人是今日才来的外人,那就是我。于是我便有了最大嫌疑,到时再随便找几个士兵作伪证,要定我的罪可谓轻而易举。”

  计然点点头,道,“还有?”

  苌楚心底叹口气,接着道,“混入军营毒害军队的罪名极大,并且按照石买的盘算,必会将此事禀告大王,彻查此事。即便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范蠡给我备置的别苑,也很少与范蠡一起抛头露面,但总免不了有人见过我。到时就算我想独自一人将罪名扛下来,石买也一定会找人证明我是范大夫府上的人,从而咬定是范蠡指使我来破坏军务。至于原因,可能会是彼此不和,心生怨愤之类的。”

  计然继续点点头,道,“结果如何?”

  苌楚暗想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到时,范蠡定会失信于大王,并且……恐怕性命难保。”

  苌楚越说声音越小,他曾自信以为可以帮范蠡出口恶气,解决心头大患,却没想到险些弄巧成拙。

  计然叹了口气,道,“那日在集市上,我偶然见你明知私卖军械是重罪,还与那两名越兵相约,帮他们卖掉那些兵器,便觉得你定有不寻常的目的。听闻你们相约三日后再见,便等到今日,想看你究竟想做什么。”计然摇摇头,“直到今日,我见许多越兵隐藏在角落观察你,而你明明看到却装无事,我便知道你的目的不简单。但当你开始买卖,我就确定,你与范蠡有关。”

  苌楚不服气,抬起头问道,“天下间生意人多了,为何我做买卖,你便断定是范蠡教我的?”

  计然道,“范蠡为人极为聪明,对生意事更有其独到的看法,但也正因如此,你的经营手段,言谈举止,我都看得出有范蠡年少时的模样。”

  计然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像是范蠡的大长辈一般。苌楚腹诽,仔细看看,这计然的年纪恐怕还得比范蠡小几岁呢。

  苌楚道,“那你又如何知道石买设了圈套等我?”

  “你要记住,自古以来,有能者鲜有不死于所长,正所谓‘太盛难守’。范蠡这人机智过人,遇事从容,但也正因如此,即便他刻意不张扬,他身上的优势也太盛,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定非池中物。也正因如此,当年他在楚国时才装疯卖傻,混迹于市井。”

  计然说到这里,将苌楚由上到下打量一番,道,“而你,也是同样。甚至,你身上范蠡的印记太过明显,不仅让人能看出你非寻常之辈,更能让熟知范蠡之人一眼看出你定与范蠡有关。我能一眼看穿,石买纵横沙场半生,何人不曾见过?他能看不出来?明明看穿了却不说破,还派人客气地接你回军营,其中怎会无诈?”

  苌楚听他如此说,更觉羞得抬不起头,亏他还觉得自己有了几分本事就轻易接近了石买,原来不过自以为是。

  计然道,“你煞费苦心接近石买,是为了帮范蠡?”

  苌楚不答。

  “并且你未曾征得范蠡同意,范蠡应是毫不知情。”

  苌楚依然不答。

  计然道,“但你确实莽撞了,根本帮不到范蠡。”

  苌楚紧皱起眉,对此他已经知道了,这次他确实是莽撞了,确实帮不了范蠡,不仅帮不了范蠡,还差点害了范蠡。这些他都知道。苌楚心中又气也有不甘,于是反问道,“那我如何才能扳倒石买?”

  “三年之后,你自己找答案。”计然答道。

  “三年?”苌楚讶异。

  起初是为计然忽然提出一个如此漫长而又具体的时间而觉得惊讶,而后转念一想,范蠡曾经几次向他提及,计然的占卜星象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及,而今他忽然说是三年,莫不是,三年之后,将有什么事发生?

  面对苌楚的诧异,计然显然没打算解释,而是道,“我相信范蠡的眼光。能入他眼的,定然不是泛泛之辈。我见你也确实聪明,机敏,只是常年跟在范蠡身边,你身上他的影子太过明显。加之你脾性桀骜不低头,故而并未学到他的十成本事。”

  计然这番话让苌楚心底堵得慌。

  他承认范蠡养他教他,对他大恩难报,但他可不想身上时刻带着范蠡的影子,范蠡是范蠡,他苌楚是苌楚。

  更何况,影子也就罢了,还说他没有学到范蠡的十成本事,那是自然,近几年范蠡每日不知在忙些什么,哪有功夫教他,多数时间是他去范蠡府上取了各种典籍自己研习而已。

  计然忽然问道,“你以为范蠡这人如何?”

  苌楚不情不愿答道,“聪明,谨慎,步步为营。”

  计然满意地点点头,“没错。既然如此,他入越国为大夫这些年来,一直被石买打压,壮志难酬,他为何不采取行动,回击石买?”

  计然这个问题苌楚也一直很好奇,也曾当面问过范蠡,为何宁愿蛰伏多年而不与石买一较高下。范蠡只是一如往常云淡风轻地笑着,说他做官可不是为了与人争风争宠,勾心斗角。

  尽管如此,苌楚很是明白,范蠡绝非是个甘愿忍气吞声之人。

  计然道,“范蠡如今虽杂庸民,终无怨心,为何?因他是有自信者。范蠡并非怕了石买,更非无计可施,而是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

  计然道,“范蠡静待的是时机。这些年虽然吴越两国征战不断,但仍多以我越国取胜,尤其是吴王阖闾死于吴越之战,全因石买一箭射中了阖闾,由此,不仅石买的气焰更盛,连大王也常常自满,以为战争乱世,得一骁勇武将便可保家国太平。”

  苌楚接道,“所以范蠡知道,即便此时除掉石买,大王也会亲信第二个石买。”

  计然眼中终于露出几分肯定,道,“正是,所以范蠡选择静待时机。又或者,以他的经营之道,这也算是未到出手的时机吧。”

  苌楚问道,“可是,这时机要何时才来?”

  计然道,“三年之后,你自然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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