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伍胥亡楚（下）
“在那里！给我捉住了！大王重重有赏！”
远处传来一声号令，伍胥回头，见大泽另一边跑来百余楚兵，远望过去，雨幕之中涌现出一簇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伍胥料定是那夜在山林中放走的楚兵又带了更多人来，既然阿爹和兄长既已被残杀，楚王自是不会放过他。
无暇多做停留，伍胥从泥泽中爬起身，环顾四周，见北面隐约可见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便拔腿往那里跑去，毕竟，在这空旷沼泽之中想要逃脱，难上加难，但若有处所得以藏身，兴许仍有一线生机。
大雨雨势不减，伍胥双腿沾满泥水，没跑几步，泥已没腰，越跑越重。拖着愈发沉重的脚步跑进芦苇荡里，直到躲进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伍胥才总算松了口气。但对方人多，若真展开搜捕，这芦苇荡再大，也总会被他们搜到。
伍胥急喘几下，提起一口气，继续向前跑，没多久，竟然从芦苇荡的另一头跑了出来。原以为穷途末路遇上转机，却见眼前横亘一条江水，江面很宽，对岸依稀可见，加之近日来大雨不断，湍急河水卷着泥沙轰隆隆地从眼前翻涌而过。
伍胥先是呆愣愣地看着，而后释然苦笑，“如今前有湍流，后有追兵，前也是死，后也是死，莫不是天要亡我？”他从不是个轻言生死之人，只是眼下这处境，怎能让他不丧气？
“年轻人！你可是要渡河？”
几步之外，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听来沙哑但又中气十足。
伍胥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定睛细看，不远处的河岸边停着一艘小木船，船边站着位渔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正在收拾手中的渔网。
伍胥几步跑过去，恳切道，“老人家，可否请您渡我过河？”
渔翁手中活计不停，抬眼将他由上到下打量个遍，但笑不语，摇了摇头。
伍胥道，“如今我落难至此危在旦夕，老人家何以见死不救？”
渔翁扬了扬下巴，伍胥顺他指示回头一看，楚兵大军已经进了这芦苇荡，开始搜捕。
渔翁道，“此时过河，只怕将被乱箭射死，不如请您先在一旁躲上一躲。”
伍胥心中疑虑，虽不知这老者是否真会出手相助，但当下也确实别无选择，生死有命，搏上一搏又有何妨？
伍胥在东面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藏了身，不多时，就有楚兵找了过来，向着渔翁吼道，“打渔的，看没看到一个年轻人经过？”
一旁的芦苇丛中，伍胥远远看着渔翁正低头思忖，心想若真被这老者出卖，那就索性杀出去，和这些楚兵拼个你死我活。既然命该如此，也怨不得谁。
但见那渔翁沉吟片刻，道，“方才的确有个年轻人来过，要我带他渡河！”
伍胥皱紧眉头，握紧手中的佩剑。
楚兵追问，“之后如何？”
渔翁摇摇头道，“之后还能如何？雨如瓢泼，风大浪急，这船自然是出不得的。”
“他人往何处去了？”
渔翁随手往西边一指，答道，“他往那边去了，前面一里外，便有渡口。”
伍胥长长舒了口气，也渐渐松了手中紧握的剑柄。
楚兵听闻前面还有渡口，生怕伍胥从那里渡河，连忙招呼了手下向着西面赶去。很快，嘈杂人声便被大雨淹没，再听不见。
渔翁将渔网收好放在船上，呼道，“芦中人！敌人既去，已可渡河，为何还不速速现身？”
伍胥从芦苇丛中起身，渔翁已将船推入水中，伍胥不敢耽搁，几步过去跳进船里，渔翁撑着小船行至江上。
正如渔翁所言，此时风大浪急，单薄的小木船在江中一阵接一阵地左摇右晃，伍胥双手紧扣船舷，待到回头一看，才发觉船已行至江心。
伍胥这才放下心来，正欲开口向老人家道谢，岸边又传来楚兵的喊杀声——想是他们去过西边，并未找到所谓渡口，又掉头回来了。
伍胥急道，“老人家！他们又追来了！”
渔翁依然稳健地摇着橹，不急不缓道，“大人大可放心，今日这水势，任是他们水性再好，也不敢游水来追。倒是你我二人，若是心急慌了神，翻了船，那可就真没命了。”
伍胥听他一言，心下竟真安心许多，细心打量这老者，身材瘦小，须发全白，目光炯然，眉目间带着些看破世事的精明与淡然。能遇上这人，是否说明他伍胥绝处逢生，天意令他命不该绝？
渔翁看似不急不缓地摇橹，小船却在激流中快速行进，没多久，便已到了对岸，依稀可见那边一群楚兵挥着手中的弓箭，偶尔射出的几支箭，也都落入涛涛江水之中。
伍胥心知这下是安全了，对着渔翁躬身行了个大礼，道，“老人家救命之恩没齿不忘，敢问老人家姓名，他日定当回报您的深恩厚德。”
渔翁笑着摇摇头道，“今日放纵楚国国贼之人，乃是老夫我也。而欲灭楚国以报父仇之人，乃是大人您也。如今你我皆为不仁不义之人，又何须相问姓甚名谁？”
伍胥心下一惊，原来这渔翁早已识穿他身份，可他非但不揭穿，还尽心帮他，一时心头一暖，解下腰间佩剑，毕恭毕敬举在胸前，道，“老人家既已慧眼识破在下身份，便知在下乃亡命之徒，现下已身无长物，无以回报。如今将先人家传宝剑赠与老人家，这剑名为七星龙渊，虽不算什么惊世神兵，但少则也可值百金，还请老人家千万收下。”
渔翁将他双手推回去，呵呵笑道，“大人可知，楚王有命，‘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封爵执圭’。老夫若真为财，大可捉了你去报官，富贵荣华自然享之不尽。如今老夫将这高官厚禄都不放在眼中，又岂会收你这七星龙渊？只是老夫以为，当今楚王昏庸无道，听信谗臣，民不聊生。若有朝一日大人家仇得报，并除奸佞，救万民于水火，那老夫也算做了件大大的善事。”
听渔翁一言，伍胥只觉羞愧难当，还欲再谢，渔翁上前，将斗笠摘下，给伍胥带上，道，“大人此去大可放心，绝不会有人泄露大人行踪。老夫家在河那岸，如此一番，应是有家也难回了，惟愿大人可展心中宏愿。”渔翁说罢，后腿几步，纵身一跃，跳进江中。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伍胥几步上前去抓渔者的衣角，却没能来得及，雨幕之中，江面上溅起一大团水花，随即便被翻滚着的江水卷着再看不见。
“爹！——”
伍胥正悲痛万分，岸边跑来一个少年，穿着粗布衣裳，光着脚丫，一路跑到岸边。
少年望着滔滔江水，声声哭喊着，“爹！爹爹！”
伍胥扶住少年肩膀，问道，“你是老者之子？”
少年哭喊不止，点了点头。
伍胥安慰道，“小兄弟，你爹是为救我而死，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奈何我现下自身难保，无法带你一同离开。这把剑你拿着，若你无法生活，便将它卖了，可换得百金，保你半世衣食无忧。若你得以生活，而我又能遇明主，你便拿着这剑来找我，我定许你一世荣华。”
伍胥说罢将剑递在少年面前，少年抽噎着低头打量眼前的宝剑，他不懂什么名贵不名贵，倒是剑柄上镶着的一串宝石，在大雨之中也光芒四射。
少年伸手摸了摸其中一颗蓝色宝石，而后便将其推了回去，道，“方才我见你要将这剑给我爹，爹爹推拒不收，爹爹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
“小兄弟。”伍胥正欲再劝，却一眼瞥见江水对岸，那群楚兵不知从何处得来两艘小船，已下水渡江。伍胥来不及再说，左手提起宝剑，右手拉过少年，向着陆上跑去。
眼见对岸的伍胥再次不见踪影，为首的楚兵向着手下喊道，“都给我使劲儿划！若是让他跑了，我们都难逃一死！”说着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雨水立刻便又顺着他左脸上的疤痕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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