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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与尔臣 下


  

  赢兰忽然一蹦三丈高,惨叫道:“啊啊啊啊啊叔!”

  她这下可不是想要来一巴掌的事情了,而是简直想把自己劈成几段,干脆拖出去喂狗。

  她怎么能——她居然——忘记了还在等着她的宁王和秦王!

  赢兰站得太急,眼前发黑,险些晕倒。只觉所有景物都是一阵天旋地转。心里更是天崩地裂,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苟熹那样嚣张,说他手上没有沾着几条人命,赢兰是决计不信的。糟糕的是,因为他那样嚣张,说不定宁王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更糟糕的是,他们只知道苟熹追着她到处跑,然后就忽然没影了,不知她是死是活。

  这很容易令人产生最可怕的推测。

  如果叔以为她出事了……

  她根本不敢想象宁王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学堂每次考校,她哪怕是没拿第一,都会觉得灰溜溜的,宁王来长华宫也不敢去见他,害怕看见他失望的神情。何况是眼下?

  诸良扶住她,柔声道:“阿姒,不要着急,我们立刻就回去,去找宁王殿下他们。”

  赢兰虚弱地点了点头。

  诸良将她打横抱起,踏过满地狼藉血泊,不令她沾染分毫,走出了暗巷。

  血腥气为之一淡,夜风送来清爽的凉意。诸良走得很快,赢兰冷静了一些,环绕住他的脖子,轻声问道:“阿良,你连我都要瞒着,你愿意让叔看见你?”

  诸良怔了一怔。

  赢兰埋在他的胸膛前,脸色极其苍白,很不好看,显然还在心心念念着害怕宁王担忧。但她再慌乱也永远不失清明,说什么都是简单直接,一针见血,教人不得不戳破底下最不堪难看的脓包,流出汩汩的血。

  “阿姒。”

  赢兰神思不属,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诸良笑出声。他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轻柔地、无声地开合嘴唇,念着她名字的轮廓。

  阿姒阿姒阿姒阿姒……

  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那样柔软美丽的音节,仿佛是沾了蜜糖的鹤顶红,天生便是叫人俯首称臣的毒。

  甜美如她,凶恶如她,一遍又一遍地侵蚀他的喉咙。令一呼一吸也跟着开始疼痛。

  ***

  诸良当真没有和宁王秦王照面。

  赢兰不知自己被他抱到了哪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了。过了半柱香,她忽然被人用力抓住肩膀。

  她并没有任何反抗,因为他的气息令她无比安心。此生此世,唯此一人而已。

  宁王上下打量着她,轻声道:“小宝,你没事?”

  赢兰从来没见过宁王这样凝重,甚至带着一点紧张的神色。以至于她居然一点都不慌乱苦痛,反而生出一丝隐秘而可耻的窃喜。他这样关心她,这样爱护她。她摇了摇头,说道:“叔,您放心,我一切都好。”

  宁王无声颔首。在他背后,旌旗高扬,铁甲森然,整条街已经静如死路。他这次带出宫的青深,在所有暗卫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在刀折之前,杀光这条长街上所有的活物都不是问题,却居然被人一剑穿心,当场毙命。

  那些贺川人有这样的功夫?

  这小小环踞,难道还有高人潜伏?

  不多时,郭先生等人也被带了上来,个个跪在地上,面如土色,汗流浃背。有几人身穿儊月官服,或严肃或紧张,其中一位为首的老者颇为面善,赢兰忆起他就是那一日与巫咸王子在一起的北陵苏摩。

  北陵苏摩上前一步,恭声道:“拜见宁王殿下,秦王殿下。”他并不知道赢兰身份,之前见她与宁王在一起,姿态亲昵,以为是宁王宠姬,因而不曾跪拜。

  他横了一眼这群惹事的贺川人,眼底生出几丝轻蔑愤怒。之前的巫咸王子也是,他们也是,简直都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惹出这样天大的麻烦。最可气的是,他们这样做,每次偏偏都挑了他当值的时候。

  再多来一次这种事,他肯定要提早告老还乡。

  郭先生等人抖如觳觫。他们知道这三人气度非凡,锦衣夜行,但也万万没料到竟是白龙鱼服,凤血龙髓。如王大家等,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苟熹的狐朋狗友,心知肚明,做贼心虚,抖得差点快晕过去。

  北陵苏摩道:“尔等非我族类,在我儊月京畿之地,居然敢当街杀人,谋逆不法,犯下滔天大罪!殿下,这些人犯您千金之体,罪该万死。臣以为,应当将他们及同党全部处死。”

  王大家悚然一惊,哭道:“殿下,妾对此事一无所知……”

  另几人也跟着哭哭啼啼,大呼冤枉。看着是有几分可怜。

  宁王低声道:“小宝。”

  赢兰怔了一怔,才晓得宁王这是在咨询她。想了一想,说道:“叔,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们与贺川刚修好国书,这些人中也确有无辜之辈。若是全杀了,不太好。”

  北陵苏摩听到她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两眼一黑,差点当场失禁便溺,心中后怕不已。一个没有名分的宁王宠姬,和这个帝国唯一的小公主,可是云泥之差。若是赢兰有了什么差错,他是真心长了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郭先生等人如蒙大赦,都露出几分狂喜感激来。

  秦王冷冷道:“妇人之仁。”

  北陵苏摩松了口气。真要是全杀了,贺川还是得照旧送人过来,而且肯定没有好脸色。他能少个麻烦就少一个。

  赢兰道:“我知道为首之人是苟熹,北陵大人,剩下的就靠您了。别殃及清白无辜就好。”

  贺川诸众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这样的人,有几个能说得上是清白无辜?

  倒是也有几个人稍微松了口气。显然并无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北陵苏摩早是个官场上的老油条。得了赢兰心意,自然也好吩咐做事。赢兰见这群人闹哄哄地被押走,叹气道:“今天真长啊。”

  宁王和颜悦色,语气里都是小心翼翼的呵护,说道:“小宝,你还好?”

  赢兰点了点头,说道:“就是有些累了。”

  宁王道:“回我的府上吧。”

  这是赢兰时隔多年,第一次在宁王府下榻。

  她上一次来的时候,前头那两个字还是“东宫”。府上占地广阔达数十顷的梅花林,西发琼脂、东凝露红,盛放之时号称“梅雪春事”,名列夜澜十景之一。多少簪缨华裔、名门士女欲求一抔枝头聚下的落雪融水也不可得,叔却只喜欢年年抱着她漫步梅林,任她随意攀折,辣手摧花。

  直到这一切随着血腥的梅花香气,葬于熊熊烈火。

  宁王见她望着那匾牌发呆,误解了她的意思,说道:“小宝,你别光羡慕看着,你也很快就能出宫建府了。”

  赢兰听到他后半截话,圆瞪双眼道:“叔,您说的是真的?”

  宁王含笑地看着她。

  他的话自然不会有假。赢兰激动不已,又觉得自己这副神态太过于不矜持,连忙欲盖弥彰道:“我……其实我也很不愿意离宫。可是没有办法,毕竟祖上流传下来的规矩……”

  秦王对她的言不由衷嗤之以鼻,说道:“虚伪什么劲,知道自己能离开那老太婆,心里早就开心得要死了吧。”

  赢兰咳嗽了一声,说道:“小皇叔,您怎么能这么称呼皇贵妃。”

  秦王再不理她,径自入内,大摇大摆得像是其间主人。

  赢兰松了一口气,拽住了宁王的袖子,轻声道:“叔,对不起,让您忧心了。”

  宁王道:“你无事就好。”至于折损暗卫之事,他无意告知赢兰,平添她的心理负担。环踞之行虽是意外,却也反映出了京畿之地的不少凶险。

  帝国强盛无二,虽烈火烹油之势,其庞大之下的阴影亦是愈来愈多,愈来愈隐秘。

  赢兰的手指捏紧了,声音更轻道:“叔,先前我的问题,您并没有回答我。”

  那个关于宫冰玉的问题。

  宁王道:“小宝。”

  赢兰抿了抿唇。

  先前与端王在九九消寒亭说话的时候,她便回想起宁王与诸良。这二人明明风马牛不相及,有时候却真是相似到了极点。正如同此时此刻,他不愿意对她撒谎,也不愿意告诉她真相。

  她有多么爱眼前这个人,此刻就有多么心烦意乱。

  宁王道:“麟凰以前并不是那样。她现在这般性子,缘由皆在我。她的错就是我的错。”

  赢兰瞪大了眼睛。他的面庞那样熟悉,却有着她不熟悉的深浓疲惫。他的疲惫与诸良那看似淡漠的倦意并不同,后者不过以此为假面,宁王却是一种真正的彻骨哀凉,风雨萧瑟。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可是心头依旧痛到难以呼吸,连忙宽慰道:“叔,这不是您的错,一定不是。”

  宁王并不看赢兰,声如落雪簌簌,几乎是呓语:“策梦的那四年,是我这辈子最轻松的时光。有时我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赢琛。”

  “在予皇书院,我变得更加强大,也前所未有的软弱。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我还回儊月作甚么?”

  这话可说是骇人听闻了。宁王那时还是东宫,地位岿然,万民爱戴,无人能挡,谁能想到他竟然会生出弃皇位不顾、留在策梦的念头?倘若他当时这一念流传在外,全天下的唾沫估计能淹没倾成宫,将宫冰玉活生生溺死。

  赢兰搂住宁王的一只胳膊,极小声道:“叔,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她顿了一顿,心有戚戚,“也谢谢您回来。”

  宁王没料到她会说出此言,略一怔愣。

  赢兰仰着脸看他,说道:“如果您当年真的选择留在予皇书院,那我这辈子也见不着您了。所以,谢谢您回来。”

  那其实并不是选择,而是不可战胜的诡谲命途。宁王的目光触及她清澈仰慕的眼神,无数话语终究难以道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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