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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与尔臣 中


  烟花如同盛夏暗夜里的昙花,倏然绽放,又倏然凋落。

  正如生与死。

  赢兰不是没有见过死亡,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惨烈、迅猛、充满愤怒的杀戮。人的肢体四溅开去,血肉模糊地堆在一起,甚至令人分辨不出这些东西生时的形状。

  这或许不应该叫杀戮,而是屠宰。

  对象不是牲畜,而是牲畜也不如的人。

  满地尸体,她呆呆望着眼前唯一一个站立的人影,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重云遮住了月亮,他的脸庞沉浸在夜色里,随着烟火迷离时明时暗。光会照亮他的眼睛,仿佛薄日将出,映照在湖水之中,波光粼粼,色如碎晶,是一种接近于透明的冰蓝色。

  熟悉,却又太过于陌生。

  陌生到了可怕的地步。

  会陪她一起埋葬小燕子的少年,会和她一起眼巴巴地找南斗的少年,笑容明净无暇的少年,去了哪里?

  她这辈子也没有闻过这么多的血腥气,加上心思不宁,一时身子摇摇欲坠。

  他上前了一步,似要伸手扶她。

  她猛地后退,喊道:“你别过来!”

  他的身子僵在那里,伸出的手臂慢慢缩了回来,像是被呵斥不该吃糖的小孩子。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赢兰死死盯着他。

  他低低道:“阿姒。”

  同样是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少年的青涩,仿佛落在银盘上的琳琅珠玉,来自很久之前。

  这个声音可以击溃她一切强装出来的浅淡从容。赢兰厉声道:“你混账!”

  诸良道:“对不起。”

  赢兰的眼泪夺眶而出,喊道:“你这个骗子!”

  诸良道:“对不起。”

  赢兰再也支撑不住,当场腿软,抱头痛哭道:“我真的好害怕……”

  诸良走近了她,再一次伸出手,说道:“阿姒,对不起。”

  赢兰一把挥开了他的手,满脸都是泪水,喊道:“你还晓得说对不起,你只晓得说对不起!你为什么会来!你为什么才来!你为什么要这样来!”

  诸良抿了抿唇,声如蚊呐道:“我来晚了……是我下手太重,吓着你了……阿姒,对不起。”

  赢兰哭了很久,诸良和她一起并肩坐着,不发一语。就像许久之前,她看到王皇贵妃下令摔死了她所有的小燕子,哭得昏天暗地,差点背过气去。那时他也是像这样,沉默地陪着她,只要她一伸手,他就在身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赢兰才抬起脸,红肿着眼睛,问道:“阿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这里做什么,难道是不能和我说的吗?”

  她的声音极小,几乎要被焰火声全部遮盖过去,就像细细的花蕊,浅浅地刺痛人心。

  云破月出,天地清澄。他们可以洞悉彼此最细微的表情。

  诸良叹息了一声,正要开口,目光一凝,落在她的手臂上,轻声道:“阿姒,你流血了。”他眼底一寒,声音却放得更轻柔,“是他们弄伤的?”

  赢兰摆首道:“不是,这是刚才我的小宠物弄伤的。你是不是傻了,连人的手和动物爪子都分不清了?他们人都死了,被你大卸八块,惨得不能更惨了,是不是被他们弄的还有区别吗?”

  诸良皱着眉,问道:“你的宠物还会弄伤你?是你说的那只叫‘有狐’的狐狸吗?”

  赢兰给了他一记眼刀,说道:“首先,有狐其实不是狐狸,它的来历很不一般,一时半会不好和你说。其次,有狐平时乖巧得很,这一回是我先错了,它才抓了我,跑了个没影没踪。最后,我之所以犯错,之所以害有狐跑掉,之所以被这些坏人逼上绝境……都是因为你。”

  诸良哑口无言。

  赢兰抬了抬手臂,说道:“总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她看向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手的,那些人个个死无全尸,凄惨无比,他却居然还干干净净,齐齐整整,连头冠都纹丝不乱,只有右肩上沾了一点血迹。她瞅得细了,脸色难看起来,就要去查看,“你受伤了?是他们——”

  诸良看见她紧张的模样,微微勾起唇角,说道:“他们人都死了,被我大卸八块,惨得不能更惨了,是不是被他们弄的还有区别吗?”

  赢兰捏住他的脸,命令道:“不许给我打马虎眼!”

  诸良道:“不是。”

  赢兰觉得手下触感真的很好,仿佛加了冰的牛乳,捏了捏,又捏了捏,才满意道:“我就知道,那些贺川人哪有能耐伤得了你。”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猛地一扯,“既然不是他们,那又是谁?以你的功夫,这天下有几人能近身伤得了你?”

  诸良一张俊脸给她拉得近乎变形,他毫无怒色,只是软软地说道:“阿姒,别扯了……别,别拧了……”

  赢兰加重手里的力气,说道:“我偏要拧。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说你的吗?他们说你十五岁时便心机深沉,假投迦楼罗王呼韩达,一人一剑,取他头颅;说你在王大将军身死,我军大败之际,重整军马,绕道包抄,以区区八百人冲散池台精兵强将,斩下池台大将首级,于万军中脱身而去,这天下无一匹敌者;还说你用兵如神,左右夹击,宛若恶鬼,令柔成勃勃日夜不安,恍惚无谋,直到为你所杀,他还在傻傻等着池台的援军,不晓得他所期盼的十万兵马早就葬身谷底。”

  她松开了手。

  焰火还在不断划开夜幕。想必是放到了尾声,次第盛放,连绵不绝,流光溢彩,耀着半天夤夜。诸良的面庞在一瞬间被完全照亮。

  眉毛,眼睛,鼻尖,嘴唇,和清冷淡漠的神情。

  所有的烟花都凋零了,星点余晖洒落人间。他的面庞亦隐入暗里。

  像一只静默不语的倦鸟,安然栖息,与世无争。

  她并没有天真到以为他与“与世无争”这四字有什么联系。就像他说的那样:燕雀是飞不了那么高的。只有鸿鹄鹰隼,才能翱翔于风云之间。

  鸡知将旦,鹤知夜半。他生而如此。

  即便声如流泉,字字沉静,依旧蕴含着能够在严寒之中破冰而出的力道。

  即便一时栖息,也不过是暂且蛰藏锋芒的大鹏。一旦鸣焉,羣鸟皆翕伏。

  云起龙襄。

  天下荡荡,岂能无名?

  赢兰问道:“他们说你心机深沉,狡猾多计,恃才好杀,太过危险……他们说的对吗?”

  诸良想了很久,才道:“呼韩达那一次,除了我以外,还有十七个我信得过的兄弟。”

  赢兰古怪道:“什么?”

  诸良耐心解释道:“我去刺杀呼韩达的时候,不是一人一剑,而是群策群力。只不过他们都死了。”

  他神态这样平和,将所有凶险苦难一笔轻描淡写带过,反倒叫她惴惴不安了起来,说道:“好了,我不逼问是谁令你受的伤,你给我看一看你的伤口。”

  诸良挡住她的一只手,说道:“阿姒,血会弄脏你。”

  赢兰道:“我又不是没见过血,没事的。”一边伸出另一只手。

  诸良坚定地捉住她两只手腕,说道:“会弄脏。”

  这暗巷此刻景象,血肉纵横,尸横满地,比之人间地狱也不逞多让了。赢兰作为其间唯二的活人之一,哭笑不得,说道:“我都不怕弄脏,你还怕什么?”

  诸良握紧了她的手,说道:“我怕。”

  朗朗桂府,皎皎照临。他的眸子那样亮,宛若滟接绛津,尽敛天上幽光,令人不知今朝乃是何年。

  赢兰看着看着脸就红了,小声嘀咕道:“郭先生说的不对,你才是公孙阏。”

  不知公孙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诸良不解其意,问道:“阿姒,你说什么?”

  赢兰转过头去,说道:“别人一点也不错——你太狡诈了,我根本比不过你。”

  她问的每一个最紧要的问题,他都没有回答。他为何出现在这里,谁人令他受伤,他到底做了什么,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他这样坦坦荡荡,连对她说谎都不愿意。只是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看着她,说他怕。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颤抖,像是软弱的哄诱,教猎物步入蜜糖铺就的陷阱。

  他手握得那样牢,她挣脱不得,或许也因为不想挣脱。

  赢兰慢慢地回握他的手,轻叹了一声,说道:“阿良,我什么都不问了,但是我担心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诸良道:“只是个浅浅擦伤,都不用包扎。”

  赢兰扬了扬眉。

  诸良道:“我不太想让你见血。”

  赢兰指了指旁边小土包似的尸体。

  诸良道:“今天你已经见得够多了。”

  赢兰下了最后通牒。

  “你不要逼我亲手扒光你。”

  诸良这辈子很少哑口无语,一般的对话里,总是别人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可这一夜却经历了好几次十分无言的境地。非但无语,他还大气都不敢喘,连根指头都不敢拒绝。

  他默默解开衣裳的带子,将上身的衣物尽数除尽。

  这是赢兰这一生第一次见到男子□□上身。但她没有任何羞涩之色,面色凝重,目不转睛地看着,指头不请自来地触上他的身体。

  她逡巡上面的每一道伤疤,密密麻麻,纵横交错,那些看上去很可怕的大多是老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新的也有一些,但已不再是生死关头。相比起来,他肩膀上那一条长长血痕并不深刻,血早就不淌了,确实只算得上是个“浅浅擦伤”。

  她的指头凉而白,仿佛一线月光般晶莹柔弱,落在那些粗糙不平的皮肤上,诸良几乎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弄破她。

  赢兰不敢说话,连呼吸亦轻如游丝,满眼都是痛楚。

  诸良终于不忍,捂住了她的眼睛,说道:“阿姒,不要看了。”

  赢兰难过地摇了摇头,说道:“阿良,对不起。”

  诸良万万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说这种话,不由怔愣。

  赢兰道:“若无你们将士在一线浴血奋战、戎马倥偬,哪里有这歌舞升平、城市昌盛?你明明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却连看见你双手染血的样子都觉得害怕,甚至还不要你过来……”她想起他那一刻受伤的神情,便心如绞痛,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是我的错,真的对不起。”

  诸良看她低落模样,浅笑道:“你知道对不起我就好。”

  赢兰愕然地抬头,伸手又去拧他,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偷偷跑回来,敢瞒着满朝文武也就算了,居然连我都瞒!仗着自己立了大功,翅膀硬了,仗着自己不知道和谁打架受了伤,故意教我心软,教我不去追究你,连问一问都不给一个字,你还说我对你不起?”她越说越激动,一时间所有精神又回来了,眼泪渐渐盈着,“我为你担惊受怕,因为你险些沦落到那些人手里,你竟然好意思,你居然好意思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对不起我!说,是不是你对不起我!”

  诸良颔首,特别真诚道:“阿姒,对不起。”

  赢兰现在不想拧他,而是有点想撕了他。

  但是又舍不得撕。

  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有心。

  明明知道。

  模糊的泪光里,看到那双蓝色眸子的刹那,依旧不由自主沦陷。湖水一分一分逼近她的脚踝,要将她整个人拖下去。她又忧又怖,泪如滂沱。

  诸良轻叹道:“好哭鬼。”

  一如初见。

  风雪压城,扰乱相逢时刻。一颗细小的雪粒刮到了小女孩的额心,一触则融,不可挽留。细细的水珠自眉心一路蜿蜒而下,像是流下的新泪。她看着他,只是看着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切一直镌刻在她的记忆里,仿佛星辰般永恒。只要想起他的名字,就好像能听到他的声音,望见他的眼睛。

  只要想起,就能在记忆里绽开灼热的光与花。

  诸良伸出手,为她拭去颊上泪水。

  赢兰没有任何抗拒的动作,一双眸子莹润若漆黑玉石,定定地看着他,几乎能照出他的影子。

  诸良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热,手指情不自禁地向下勾去,抬起她的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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