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苏幕遮 中
出了路府,他们三人便弃车骑马,一路前行。不知走了多少路途,来到青山碧水畔。时令已过,虽无黄莺紫燕、柳绿桃红,但夕阳西垂,霞彩与湖光并媚,清辉与山色争妍,十分曼妙。隐约有不少建筑楼阁,或显或隐于绿树阴浓之中。
赢兰的心情松了点,环顾四周,问道:“叔,这里是哪里?还在京畿吗?”
宁王道:“这里是环踞,是各国使节所居之地。”
赢兰道:“他们住得还真不错啊。”这话倒也不是说假。离得近了,除了一片天然好景之外,但见几栋高楼大厦,朱门深宏,环兽金紫,不知是庙宇还是官邸,其富丽堂皇比之望舒二氏的宅院也并不逊色。
宁王不置可否,说道:“能住得这样好的,恐怕也就是池台和贺川了。”
赢兰忽然挠了挠头,说道:“叔,我……我有点不方便,想去找个地方更衣。”
秦王嗤笑了一声。
赢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在秦王没说什么别的,否则她一定去踢他的马。她驱马向前,大约骑了盏茶功夫,寻到一处·女偃,上头题着“齿爵堂”。里头干净整洁,粉得像是一片雪洞,还有红枣捂鼻,兰汤净手,器具皆是金银,豪奢非常。她啧啧称奇,出来之后只觉身心舒畅,一时竟不大愿意再骑马,一手抱着小不侵,一手将缰绳绕在手上,慢悠悠地朝回走去。
这是条平坦大道,三三两两的人流倒也不少。不过衣裳打扮、配饰款式都与儊月中人颇不一样,赢兰就这样看着新鲜,时不时耳闻旁人言语,或批风抹月,指点湖山,或谈论韬政,笑议方遒,更有些闲人品论哪家青楼的花魁,哪家南风馆的小倌,你夸他娇媚,我赞她婀娜,你言她体态轻盈,我言他冰雪心肠。赢兰很少能听别人这样侃侃而谈,倒也觉得挺有意思。
前头又来几人相伴而来,大笑谈天。赢兰却皱了眉头。原来他们是在聊数月前的一个夜澜女子,和婢女来这里外出踏青,遭歹人横施强-暴。
一人慨叹道:“据说那女子还是个嫩蕊娇花,怖不敢拒,遭受其污,非但不羞愧自尽,居然还敢照旧抛头露面,散布那歹人画像,带着家人找了几个月,搞得我们好好的环踞,一片鸡犬不宁,这些儊月女子做派,真是荒谬之极!”
有一人道:“刘兄说的极是。实不相瞒,我半年前回国,当时路过南野县衙门,正瞅见快手拿着三个光棍在奸污一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使女。县令给这三人各打了几十板子放了,准备将那使女解回大户人家去。那使女不过是个区区贱籍,却极有节气,当堂自尽。这儊月女子据说是个大家闺秀,更应该誓死护节,以免玷污家声,事到临头却连一个使女都比不上,真是可悲可叹!”
一人附和道:“妇女便当礼处深闺,坐则垂帘,出必拥面,别嫌疑,杜窥伺。儊月虽强盛一时,但自真宗始牝鸡司晨,女帝治下,礼法尽失,女子出行无忌,与人交往,不干不净,本夫亲属,恬不为怪,桑间濮上,淫荒所庐,既无守贞之节,又无柏舟之誓,着实不堪入目。”
赢兰听到这里,只觉得可气可笑,竟不知是更可气一些,还是更可笑一些。她不欲这些东西污了她的耳,加之宁王二人还在等她,便欲翻身上马。
那个刘兄显然十分赞同这段话,摇头晃脑道:“我前段时间去了一趟琅琊,遇上了一个花蒲鞋头船娘,生得桃夭柳媚,脑子却不太好,你们猜猜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蒲鞋头船娘,便是指如江山船娘一样的船妓。这是琅琊方言,花蒲鞋头,说的是鞋头绣花的草鞋,好看而轻贱,堕入风尘,人穿人踩。
赢兰没听过这个词,但也知道绝对不像什么好意思。她默默地想,听完这个她就走。
众人果然都好奇不已,兴奋发问。刘兄洋洋得意道:“那个花蒲鞋头船娘在河上也是艳名远扬,据说她日日神思恍惚,十分柔顺可爱,我便特意去寻花觅柳。不料那一夜她居然清醒了过来,告诉我她本是良家女,下头有一个弟弟,父母早逝,只留下了一个豆腐铺子。她弟弟年纪轻轻,倒是个读书料子,十二岁便童试录取,在百里外的县学读书。她就继承了豆腐铺子,当家以鬻,因她美貌,人称‘豆腐西施’,远近闻名,生意也不错。”
“一日县学那边传了消息,说她弟弟与人斗殴犯忌,开除县学资格,她不得已歇了铺子,带了盘缠去接她弟弟。结果在乘船上,被十来个游荡之徒盯上。那些儇薄子趁夜潜入她的舱门,这船娘虽竭力抗拒,但人在水中,便如瓮中之鳖,无处可逃,以至被十几人轮-奸沓嬲。她自被糟践之后,下不得船,只能日日夜夜由之争相强-奸,求救无门。后来浪荡子们下了船,将她转手卖给一个船主,从此沦为花蒲鞋头船娘。她弟弟等了许久,等不到姊姊来接他,居然也找同期的生员们借了盘缠,辛苦去找她。也是天可怜见,她弟弟一路打探消息,求神拜天,找了每一条路,问了每一条船,居然真的找到了她。两人终于重聚,喜极而泣,正要携手归乡。”
这事如此沉重,好歹有个好结局。
赢兰喘了口气,上马提缰,那刘兄又道:“结果被那船主发现了,要他带五百两银子来赎这船娘。她弟弟还不到十三岁,一黄口小儿从何处掏得出这笔钱?只能声泪俱下,磕头跪拜。船主不耐烦,正好又来了主顾,便抓着她出去飨客,她弟弟拼死阻拦,结果被船主活活打死在她眼前。”他暧昧地一笑,“……所以她没多久便疯了。直到遇见我那一天才醒转过来。”
“她已经恢复神智了?”
少女清冽的声音传来,仿佛梅花上饱盈的雪。
众人不由都朝她看去。只见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女,端坐在一匹皎雪骢上。她身上并无何装饰,眉目绝艳,唇若朱涂,肌如雪晕,粉雕玉琢一般。他们都是见惯风月之人,却是罕见这般丽色。彼时夕阳赩红,披挂在她一身冷冷的雪白上,不似暖意,竟教人窥见日色东升,凛然不可直视。
刘兄直勾勾看着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道:“恢复是恢复了,不过还有什么用?”
赢兰反问道:“什么用?”
刘兄道:“她大哭不已,讲述她一身冤屈,血海仇深。我要与她云雨,她还不乐意,非要求着我去报官才肯。完事之后,我且念与她露水情缘,对她谆谆教诲。她生如萍梗,身轻秋叶,虽是命薄注定,但也怪她自己出门做事,才被别人盯上。若是她不出门,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端了吗?所以千怪万怪,到底是要怪她自己不检点,她弟弟死都死了,我报官又有什么用?再者说,女子本该从一而终,她失守贞洁,本就应当无颜苟活,更何况沦为娼-妓,为家门蒙羞,不如早点自绝于天地,说不准祖上有灵,还能得到一丝欣慰。”
其余几人颠头簸脑,十分应和。
一人道:“这些女子都曾是良家女子,却成了残花败柳,家中羞耻。可见这都是妇人轻易出门之过。”
又一人笑嘻嘻道:“这正是:‘妇人不可出闺门,容易花开蝶骤侵。古云在家千日好,未可全抛一片心。’”
赢兰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们。她望见其中一人腰上佩刀,才道:“你们是贺川人?”
她对贺川民俗倒没什么特殊研究。贺川版图纵深,只有一个曾经的小国虢与儊月接壤,除了那次皇帝东征,已近百年不动兵戈,算是难得的太平昌盛之国。也因此和儊月干系不大。她能认出来,还是因为端王剔鱼的那把刀。
那时他们被困,死生一线,端王又故意吓她,将那贺川异人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那刀的风格样式她这辈子也忘不掉。
端王道:“你不知道仇人和敌人是不同的。”他望入她的眼睛。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一片飞雪悲怆压城,铸就玉山万里,不可撼动。他说,“……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永溺幽冥。我要让逝者不再死不瞑目,有所告慰。我要让自己解脱,从此不在他的阴影下苟延残喘。”
她其实曾庆幸,自己并无敌人,也无仇人。
但宫冰玉不同,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她自己甚至也不清楚为何胸中会有这样强烈的厌憎和恐慌。对一个不过一面之交的女人——
她笃定那就是仇敌。
赢兰有些头疼,按住了自己的额。
那人被她一问,盯着她的容颜略一失神,随即道:“是又如何?”他见这小女子衣着简单,身上无甚华贵首饰,料想也不是什么朱门子弟,嘴上更加轻佻,“小娘子看样子还在闺中,是不是想尝一尝贺川男儿的滋味?”
赢兰轻轻一笑,对那刘兄发问道:“你说的那个‘豆腐西施’之事,是在琅琊的哪个地方?”
刘兄奇道:“你问这个作甚么?”
残阳如血,披拂众生。
赢兰道:“我要替她报官。”
刘兄等人都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小娘子毛还没长齐,倒是义薄云天啊。琅琊远在千里之外,你要如何替她报官?”
赢兰道:“这你们就不用知道了。你只需要告诉我,她在哪里就好。”
那个轻佻子冷哼一声,说道:“你要我们说我们就说,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赢兰道:“我前头还有家人在等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你最好快点和我说。”
那刘兄皱着眉,说道:“小娘子生得这样如花似玉,合该待在闺阁之中惹人怜爱,为何要语出不逊,多管闲事?”
一身雪衣的少女骑在白马上,居高临下,一双尤带着稚气的眸子竟比这暮色更深沉。
夕阳彻底下沉,无尽萧瑟。青山依旧在。
赢兰柔声道:“因为我喜欢。”
贺川诸人心中都是一凛,半晌说不出来话。
还是那个轻佻子最先反应过来,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你喜欢,本大爷就得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谁?挡了本大爷的道!你以为今天就这么算了?”
赢兰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语出不逊,多管闲事,可在我看来,一切不过问心无愧,本分而已。我听到了,所以我不能这么算了。因为我和你不一样。”她的眸色就像这逐渐降临的夜色,凉冰无温,“你受人之托,本应忠人之事,却只是嘴上抹油,占了她的便宜,往她身上再踩两脚,又落井下石,还得意洋洋,以此向人夸耀,实乃龌龊卑劣而不自知。”
刘兄瞪着眼睛,手指着她,浑身都在颤抖:“你——你——”
“至于男女之防,气节大义。”赢兰嫣然一笑,“我叔叔曾经对我说过:世间之人,多是缺什么,便越要叫嚣什么。比如那些才子佳人的所谓风流剧本,越是一无潘安貌,二无子建才,越是好肖想绝色美人自荐枕席。再比如你们,越是自己没有底气,毫无雄壮之风,越是要求妇人谨守贞节,不可越雷池一步。”
这回就不止是姓刘的一个人指着她气得发抖了。这一群人都瞪着她,眼神凶戾。
赢兰道:“如尔等之辈,只知褒姒祸国,绿珠堕楼,昭君出塞,便以为是红颜绝唱。其实妇好出征,木兰替父,红玉挂帅,以雌称雄,何尝不是骁勇果敢?我儊月真宗挽大厦于将倾,中兴之主,君临天下,更是百年不遇的雄杰人物。千百年前旧事不提。近年我国灭虢时,国主宝历畏其赫赫之威,自开城门;太子怯懦,不敢迎战,王公战栗,难以自绝;就连你们贺川新主也年幼不敢自决,一兵不发。唯独虢公主万可智勇不屈,驸马殉国之后,率府上亲兵数十人,结义军将领范九等人寄寓琼州,聚众数千,亲自督战,以迎儊月雄军。虢浊流滚滚,本就只是一段中空朽木,非一人能支。这所谓义军苟延残喘数年,兵败之后,诸众或降或遁走,范九为我朝招安,封赏公侯。唯独万可慷慨不退,被平西将军凤春山绞于琼州灵蛇庙前,临死前坦然就义,绝无惧色。此等风姿,更甚载驰之许穆夫人——‘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何等气魄!纵然是我朝之敌,也令人心生敬佩,愿与厚葬。”
“你们贺川又何尝没有这样的人物?贺川将门双砥之一的镇北公白氏,其祖白显之便是女子之身。当时天下大乱,郡县糜烂,其父陨于阵,白显之闻变,奋臂持矛号哭趋贼营,兵莫能伤,竟夺父尸还,又坚守太城,纵横捭阖,保州不破,声震四野。”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也不尖锐,宛若银瓶乍破水浆迸,自有铿锵之意。
“白显之本是武进士之女,自然气度非凡。可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姑,也未必会差男儿气概。你们贺川太-祖未加龙袍之前,曾有大祸到临头,他只会密告家人外界汹汹形势,惶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他姐姐从厨房里拿了一只擀面杖,把他打得幡然醒悟,默然而出。”赢兰想了一想,“对了,你们太-祖的姐姐,不但没有从一而终,还嫁过三次人,毫无柏舟之节,怎么着?你们是不是要说她不安分,不守贞,不干净了,所以无颜苟活,应当早点自绝于天地?”
赢兰轻笑道:“……当心贺川太-祖从皇陵里跳出来掐死你们。”
这几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赢兰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实在不欲与你们多做纠缠,也不想叫我家人多等。我别无所求,只想要你说的那个女子所在。”
她语气极平静,却异常确凿。
那刘兄咬着牙道:“是……是在琅琊的渭水边上,靠近广湖县那里。”
赢兰道:“广湖县是清河的地盘,离琅琊十万八千里。”
轻佻子插了句话,说道:“你有所求,总要有所予,这才公平,是不是?”
赢兰看向他,又指了指那个刘兄,问道:“你们也配说公平?”
轻佻子脸色一变,说道:“小娘子,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但这里是环踞,就有环踞的规矩。你口口声声和家人一起来,却孤身一人待了这么久,夜深露寒,就不怕遇到危险?”
赢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怕,因为我是和您一起来的。所以我什么都不用怕,对不对,叔?”
宁王与秦王从树影中御马而出。宁王轻笑道:“对。”他靠近了一些,缓声道:“你方才说的,都很好。”
赢兰展颜一笑,笑到一半又收敛了。
秦王哼了一声,指间把玩着坐骑凝露骢的鬃毛,说道:“你们都住在这里,跑也跑不掉,何必说谎?她想要知道的,终归是能知道的。”
赢兰有些诧异秦王居然会——居然会帮她说话,而且是说人话。她很领情地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刘兄一张脸半青半白,吐出一个地方。
赢兰默记在心中。
他们三人正欲离开,只听道:“两位公子仪表不凡,想必是簪缨华裔,我等有眼无珠,冲撞了女公子,还请见谅,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
居然能从这帮人口中听到一句像样的话,赢兰很吃惊,不过随即就醒转过来。如果只有她一人,这些人照旧不会拿她当人。两个大男人来了,形势立刻就不一样了。他们的道歉也不是对她,而是对宁王秦王。她不过是他们的附属品罢了。
说话那人看着眼生,好像刚刚这群人里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赢兰稍微看他顺眼了点。
秦王似笑非笑道:“要找补么?”
赢兰握紧了手中缰绳,说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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