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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连天碧 上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一年的八月并不好过。

  夏秋霖雨不止,河流泛涨。清河山水暴涨,浸官私庐舍,损田稼,溺百姓。青阳水溢,坏公私庐舍、城壁,漂溺民居。澜州、安源等地更是积雨河决,浸城垒,凡坏郡县四十五,官亭、民舍十万之众,田四十万顷。兵民溺死不计其数。宁王忙于治水,一边诏工部都水监疏导,一边随处发义仓赈灾,并分遣使者振济。

  澄海之北素来多风,每年大风激海涛,没濒海民舍,死者甚众。今年大雨,海涛、溪流合激为大水,濒海聚落、庐舍、人舟皆漂入海;又决江岸,平地高十余丈,溢数百里,漂民田庐,人避不及者皆溺,半时即平,溺死者二三万人。端王忙得焦头烂额,亦是无暇□□。

  祸不单行。夜澜本非多雨之师,但今年夏秋之交,京畿久雨,昼夜不息,畿内亦发诸路大水。水骤高十余丈,犯都城,近千居民尽没。皇帝诏开京师宫观五日,所在州令长吏祈祷,书相等一众朝臣待罪。

  半月后,水势稍平。

  宁王回京,觐见皇帝之后,便前往长华宫见过王皇贵妃。大致说完了近日事务之后,他道:“母妃瘦削了许多,这些时日怕是吃苦了。”

  王皇贵妃这些时日以愆亢,责躬减膳,又辗转难眠,确实憔悴了许多,瘦上加瘦,竟有几分如同王狂一般形销骨立的味道。她叹了一声,说道:“我哪来的苦吃?只是辛苦了你。”

  宁王道:“为国为民,岂敢言苦。”

  王皇贵妃想了一想,弯起唇角,勾出一个不掩恶意的笑容,说道:“你叫书雅那个丫头入宫罢。”

  宁王神色分毫未变。

  王皇贵妃道:“她会是个很好的新玩具,他一定会喜欢,一定会封她为后。因为这样能让我痛苦。”她闭了闭眼,眼睫轻颤了一瞬,仿佛失去了翅膀的蝴蝶,瑟瑟的脆弱,笃定道,“只要能让我痛苦,他一定乐意。”

  宁王终于开口道:“可书雅不一定乐意。”

  王皇贵妃道:“所以我才让你叫。只要是你的话,她一定会听。”她微笑着看向他,“那丫头那么爱你,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不是吗?”

  宁王道:“你果然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疯了。”

  王皇贵妃笑出声来,笑得涕泪俱下,丑陋无比。她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就像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样。她大笑道:“可是你没有反对……哈哈,你居然没有反对!”

  宁王忽然拽住她的脖颈,那股大力几乎将她从玉榻完全扯下来。

  王皇贵妃吃痛极了,挣扎不得,却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哀鸣。

  宁王凑近了她,柔声道:“母妃,您可千万要多烧几炷香,保佑自己长命百岁,看见我得登大宝的那一天。”

  王皇贵妃呼吸困难,艰涩地挤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我……求之不得。”

  ***

  赢兰许久不见宁王,早盼得望眼欲穿。一见他出了主殿便迎上去,娇娇唤道:“叔。”

  宁王自然地抚了抚她的发顶,眼底里有笑意,说道:“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不懂事的披头散发?”

  赢兰自然不会说自己是因为知道宁王来了,特意卸下簪钗,散发而来。她捉住他的袖子,轻轻道:“我想您了。”

  宁王的呼吸有短暂的凝滞。

  太短了。像是夜里一星灯火,转瞬熄灭。

  赢兰对此一无所知,她微垂着头,低低道:“我不是不知道水患可怖,漂溺居民。以往芝女官也给我看过一些水患的事情,什么‘山涌暴水’、‘坏田覆舟’、‘人多溺死’……但是那时候,这些于我都是纸上菲薄文字,说‘知道’,其实都是假的。”

  水势最高的时候,夜澜城中井皆浑,宫城内外无一幸免。人人忧形于色。回想不久之前的事情,再看今日阳光灿烂,竟恍若隔世,赢兰道:“有一日,我冒着大雨去看长华宫殿后井水……那水早就浑浊不堪,且汩汩溢出。我回去查了书,说这是‘水信’将大的征兆。我当时真的很害怕,但不是为了自己。”她终于仰起脸,眼底泛起了一层莹润的湿气,“夜澜尚且如此,何况远在千里之外,水患最重的灾地?”

  “……叔,我好担心您。”

  蟪蛄的声音早已远去。半绿半黄的层叠荷叶之间,偶尔发出一两声蛙鸣。

  一夏就这样过去了。

  宁王柔声道:“小宝,不要忧心。你看,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

  赢兰用力点点头。

  宁王道:“之前你及笄加生辰,这么大的日子,我却无暇为你准备。你想要什么,我都补给你。”

  赢兰抽了抽鼻子,故意撒娇道:“什么都行?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也行?”

  宁王道:“只要你想,有何不可?”

  他语气平静,其间自有玄鉴倨傲,令人为之心醉神迷。赢兰一时赧颜,思索片刻才道:“星星就不要了。叔……我前段日子第一次出宫,正巧去了一趟弥生会。”

  宁王太了解她的性子。见她眸光流动,盈盈如水,隐约浮着几分自得,便道:“赢了不少花红?”

  赢兰昂起下巴。

  宁王笑道:“这才是我的小宝。”

  赢兰喜孜孜地弯起眉眼,如果她是一条小狗,估计尾巴都能给摇断。不过转瞬又塌下脸,气鼓鼓道:“不过扫兴的是,那一天我还遇见皇叔了。他又说我,真讨厌。”

  宁王道:“我知道,老三确实阴魂不散,惹人厌得很。”

  赢兰哼哼道:“不过皇叔也就罢了。其实最讨厌的还是遇见了楚王世女他们,差点败坏了我半天的心情。”

  宁王道:“跳梁小丑而已。”

  赢兰偷瞥他一眼,又迅速垂首,低低道:“他们来找我麻烦,还是看中只有我和芝女官二人,逮着软柿子来欺负。若是当时有人在我们旁边,他们一定不敢。”

  宁王大约知道她想说什么。心里好笑,嘴上却道:“既然如此,你就应该乖乖多带些侍从。”赢兰闻言正欲辩解,他又说,“你没事就喜欢一个人瞎跑,这习惯在宫里也就算了,在宫墙外可行不通。”

  赢兰跺了跺脚,说道:“不是的!叔……叔,我,我是希望能多和您说说话……”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就像个沮丧的吃不到糖的童稚鬻子,“一起出宫……随便去哪里转转也好,哪里都可以。我、我知道您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可只要是和您在一起……”

  她的话越说越小,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任性的妄想。

  宁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好。”

  赢兰猛然抬头,眼里迸发出惊讶的喜色,不敢置信地说:“您说真的?”

  宁王的指尖稳得没有一丝颤动,说道:“傻孩子,我何时骗过你。”

  赢兰得偿所愿,笑脸开出了一朵花。

  ***

  赢兰对宫外之事其实一无所知,自然宁王车马去哪里,她就屁颠屁颠地跟到哪里。

  水潮退去还不久,当日死伤上千,尸堆如山,依稀能看出当时被肆虐过的痕迹。纵使破瓦颓垣犹在,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人脸上不见愁色,竟是一派太平景象。她放下帘帐,不由叹道:“真想不到,半月之前明明还是……”

  宁王道:“人忘性大,这是好事。”

  赢兰想开口问为什么,瞥见宁王以手撑额,半阖着眸子,眼下浓重青黑,心里一软,放柔了声音,说道:“叔,如果您累了,想要休息了,一定要和我说。”

  宁王微笑道:“我已经在休息了。”

  赢兰道:“叔,我们约好了,一定要让我一起担着,对不对?”

  宁王道:“我记得,我们约好了。”

  赢兰笑吟吟地,继续朝窗外看去,视线一滞,低低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聚在那里?也不像是在施粥救济啊……”

  宁王亦朝外看去,赢兰所说的地方是一座黑色大宅,门外挂了一双鸳鸯,停了十余辆马车,颇有不凡之属,呵卫甚众,竟是官家车马。除此之外,还有二三十人围拥在门外,衣饰鲜亮灿烂,与大街上一路行来景致大有不同。他看了赢兰一眼,问道:“有兴趣?”

  赢兰猛力点头。

  宁王不置可否,说道:“那就随你。”

  赢兰自然乐得凑这个热闹。马车行到近处,她与宁王先后下车,抬头凝睇大宅上的牌匾,书“袅骖馆”三字。她知道袅骖是幼马之意,却不晓得为何这个看似古朴的宅子会悬挂这样的牌匾。待回转身来,听得一声低低抽气,她也睁大了眼睛。

  眼前这二三十人,有四五老妪及武夫,衣着黯淡。其余衣着美好人等有男有女,大部分年纪都不大,多与她一般甚至更小,还有似乎只得五六岁的孩子,个个容色姣好,神情憔悴。

  方才抽气声就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女孩子发出来的,她淡绿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二人,忘记了疑惑和害怕,呆呆地问道:“你是神仙吗?”

  赢兰本能地回头看向宁王。他本就俊美无双,即便身在这市井之中,气度依旧仿若天神,光彩四溢。她觉得又好笑又骄傲,对小女孩说道:“他不是神仙,他是我叔。”

  “你骗人。”小女孩吵嚷起来,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无数视线在此刻投了过来。“你骗人,我娘说,中秋节这一天,漂亮的仙人会从月亮上跑下来。”

  赢兰道:“月亮上的漂亮仙人是姮娥,是个女子……”她恍然了什么,失声道,“今日是中秋?”

  宁王低低笑道:“傻小宝。”

  赢兰心里暗暗叫苦。这些时日她过得浑不知味,连宫中大节都忘记了。想想也是,若不是因为今日中秋,宁王怎么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长宁宫?都怪她忘性太大,居然连这个都没想到。

  宁王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不要紧。”他含着笑,“我不想待在那里。”

  赢兰正想说话,黑宅大门打开,出来一男一女两名青衣侍童,一名老妪笑脸迎上,说道:“老妇把这批新来的带到了,全凭贵人们心意。”

  婢女容色艳丽,但一双眼睛却很是奇怪,又大又黑,毫无神采。她的视线并无任何流转,许久之后,她身畔的婢子才牵起她的手,轻轻写了几笔。她道:“这一批不错。”

  老妪显然放下了心,笑道:“若瞽姬、盛大手满意就好,劳您向郦大姑娘美言两句了。”

  赢兰听到这里,再不懂也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她有些颤抖地说道:“儊月大律,严禁良家子沦为奴婢,更罔论当街叫卖……就、就算发了大水……”

  她的声音不大,却被那老妪听得一清二楚。老妇行走多年,一眼便知眼前二人不可得罪,卑躬道:“小贵人有所不知,这些人并非我儊月中人,乃是前日穆南大胜,从边疆那边新发出来的一批货。”

  赢兰看向小女孩浅蓝色的眼睛,一时有些口干舌燥。纯粹而清澈,充满无辜,也充满伤痕。和丝丽雅那么像。

  和诸良那么像。

  若瞽姬道:“小贵人若是好奇,可以进来一观。我们袅骖馆是整个夜澜最好的买马之地,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赢兰皱了皱眉。

  宁王问道:“想进去吗?”

  赢兰道:“去就去。”人牙子的聚集地,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这个袅骖馆和赢兰的想象大不一样。占地广阔,红楼翠阁,碧瓦朱甍,筑山穿池,歌台舞榭,月殿云堂,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她预计中的靡靡气息。眼见一处中庭聚集二十余人,她不由停下脚步,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若瞽姬道:“小贵人,这是我们最新一批养成的瘦马,正准备叫价。您若是有兴趣,自然可以为您丈夫买两匹回去,保准更能令夫妻二人恩爱和谐,永结两好。”

  赢兰呆了呆,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因为中庭的那些“瘦马”们很快开始被叫出来开价。最先出列的是一对双胞女孩子,生得十分妩媚,叫赢兰隐约想起折雪清池,但她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两名老妇扶着她们的胳膊,叫她们依次下拜、转身、走路,继而褫其袂,露出她们的胳膊和肩膀。其中一名女孩子似乎吓坏了,走的时候偶一趔趄,里头的小衣也解开了,泄露一片大好春意。

  几十双贪婪的眼神落在她们雪白的肌肤上。

  赢兰不想再看,扭过头。若瞽姬听得声音,解释道:“小贵人,这二人路都走不好,不成体统,不算我们这里的什么好货。一等资质的孩子,美貌过人,都会在我们这里由专人西席教导,吟诗作画、吹箫歌唱、打双陆、行花令、抹骨牌,各种巧计,无一不通。二等资质的,中人之姿,有些许风情天生,也会晓得百般淫巧,识字弹琴,更精旁门左道。三等资质的,容色中等,亦会教习女红、羹汤,使其有一技之长……”

  赢兰打断道:“那些你们买来的孩子们,也有不漂亮的吗?”

  若瞽姬道:“袅骖馆不买。那是丐帮们喜欢做的事情。”

  赢兰疑惑道:“丐帮?”

  若瞽姬道:“丐帮中人,行乞大多成群结队,有一指挥行乞者,其余人等只要越惨就越好,不在乎什么漂亮不漂亮。有个净衣派的老丐,便经常将那些我们不要的骗到船上,毁了他们的眼睛,然后叫他们当街行乞赚钱,不然就得饿死。”

  她这样平静,赢兰反而觉得不可思议道:“这些事官府不管……”

  若瞽姬轻轻一笑,说道:“小贵人,那等卑贱蛮夷,怎可与我儊月百姓相提并论。”

  赢兰有些迟疑地看向宁王,欲言又止。眼前一处轩室忽然大开,一个女子嫋嫋婷婷地走出来。

  若瞽姬和盛大手皆低头俯拜,大气也不敢喘。

  那女子肌肤如金,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透出一种窈窈弱态,轻声道:“这两位客人似乎有些眼生。”她忽而一笑,尽显鲜活,“不过有钱就是贵人,大大的贵人。二位想要来我这个小馆子买些什么?”

  赢兰恍然道:“你就是他们说的郦大姑娘?”

  女子含笑点头。

  宁王道:“你就是郦元也。”

  女子的神情微微一变。

  赢兰惊讶地重复道:“你就是郦元也?郦天华的妹妹?”

  郦天华现在虽然只是个八品县令,但她的故事却不可谓不精彩。她曾与当今户部尚书路桭若参加同一期科举,她中状元,路桭若中榜眼,二人相知相爱,不久后便结为连理,成就一番众人惊叹的美谈。按例三甲为天子门生,进国子监,前途无量,但她性格耿直刚硬,临事明锐敢行,因梅花案涉及废储一事,多次上书,触怒皇帝,一再左迁,最后竟沦落到连浣衣局局正都不如的地步,两年前与路桭若和离。

  郦氏虽然不算夜澜大族,但郦天华素有清正之名,持身有道,不妄议笑,人号为“水晶灯笼”。据传京中凡儇薄子过其家,皆踏步倾耳,不敢出声,可见其威仪深重,甚有传奇色彩。

  但更有传奇色彩的却是关于她的妹妹,郦元也。她性情羞涩,工吟咏,善文辞,曾是夜澜有名的才女,二八出嫁,归诸氏族长诸宁之孙。其孙不学无术,绣花枕头耳,曾诫郦元也道:“汝来吾家,不准看书写字,敢违吾令,挞楚随之。”郦元也不从,被囚诸氏,备受鞭挞□□,密函乃姊。

  面对爱妹洋洋数万言诉所苦,郦天华执笔回复:“有夫如此,不如为娼。”

  次日,郦元也竟从诸氏层层侍卫中飘然而去,只留书一封:“我夫椎鲁蛮狠,不知书,不知礼。今日弃去,恩断情绝。”

  诸氏大发雷霆,甚至发下重赏,却再无郦元也任何消息。

  她就如同王狷一般,凭空消失在这个世间。

  若不是听宁王叫破她的名字,赢兰做梦也想不到郦元也会在这里当……呃,牙婆?

  这个玩笑有点大啊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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