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碎风流 下
赢兰跟着端王七弯八绕地走出来，也不知端王走的是条什么幽径，一路上寂寂无人。夜风吹凉，赢兰抿了抿唇，把端王的外衫又裹得紧了些。
到了一处陌生宫室，赢兰有些犹疑地问道：“这里是？”
端王不答，只道：“你在这儿等着。”便进去了。
赢兰看他背影渐渐没入黑暗之中，自己候在外头，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疲惫，又迷茫。
今晚发生的一切，她恐怕穷极一生也无法忘记。
虽然是她走错在先，可这般屈辱加身，倘若换了另一个人，她定然要告诉叔，叫这登徒子死无葬身之地。
可偏偏是端王，是她的皇叔。
而且端王之为……枉费她那时候还觉得他似乎对那个“阿蘅”情种深植，不似皇帝薄凉无情，对他有了几分好意。现在看来，端王根本和秦王一路货色，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唉，果然还是她的叔最好。就是可惜了书弦和她的小堂弟小堂妹……
赢兰满脑子胡思乱想，端王已经跑了出来，手里似是紧握着什么东西。赢兰看他神秘的样子，又见他手型，像是攥着个珠子样的东西，不由道：“那是什么宝贝，别是夜明珠吧？”
赢兰话语里颇有不屑。寻常人家倾尽十世财富，恐怕也难得见一眼夜明珠，可自打她住在长华宫，这类东西从来都是踩在脚下玩，若非稀世奇珍，她连眼睑都懒得抬。
端王笑了下，说道：“知道你见惯了那些，这宝贝可不是那等俗物。”
说罢便展开手来，不期然是一枚珠子，莹白如玉，温润如脂，其上流转一丝淡淡绯红，仿佛鲜活一般，隐约浮动。
赢兰自幼见惯天下异宝，这等东西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大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百灵珠，素有丹国国宝之称，是高宗时期的贡品。”端王淡淡道，“这枚珠子是国库里的至珍之一，之前父皇赐下，我还未来得及送给母妃，倒是便宜了你。”
赢兰历来博闻强识，尤其是对丹国历史风俗等了若指掌——为的不是其他，而是诸良。
儊月大律，不得买卖良家女子，不得行贱，不得为妓。丹国穷困薄弱，少年少女却大多高眉深目，容色出挑，常有些困窘活不下去的家庭，将族中弱子稚女卖给行商，到了儊月，便是为宠为妓。命好的总归也许会被个富商买回府上，命差的这一辈子便毁了。更有那些战败之后为俘为奴之辈，即便曾经身为天之骄女，也免不了一生凄凉。
正如诸良的母亲索伊娜。
如果她那时候早一些知道索伊娜的身世，就不会蠢到在诸良面前盛赞王博尧了。每每想起，都令她后悔不迭。
赢兰心下微叹，伸手接过那“百灵珠”，忽然有点好奇，指了指上头红线似的痕迹，说道：“皇叔，这样子真奇特，为什么是红的？”
端王的眉梢一挑，说道：“你问那么多作甚？还不赶紧回去，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样子回头要是给王皇贵妃知道，你也许没事，但你身边每个人定然都是要掉层皮的。”
想到王皇贵妃弱柳似的笑靥，赢兰便抖了抖，硬着头皮道：“那……那该怎么办？我，我本来没打算出来这么久的……”
端王捏了捏眉心。
赢兰求救似的看向端王，端王后退了一步，道：“怎么，你该不是想拖我下水吧？”
“没有没有。”赢兰拼命摇头，“都是……我想……皇叔你人这么好……也许……”
端王板下脸来，说道：“哈，我这回就人好了？”
赢兰谄媚地笑着：“不，不是这回，您一直都人特别好……天下第一大好人……”
端王望着她一瞬间变脸的神情，忍不住笑着摇头，说道：“你这性子，到底是谁养出来的？”
宁王素来端严持重，不曾有任何轻薄模样，王皇贵妃更是矜贵优雅，绝不露出一丝失态，怎么在这二人身边，偏偏就有了赢兰这种……难以形容的性子。
“皇叔……”赢兰苦于有求于他，自然低头得很爽快。见端王只愣愣看她，不发一语，赢兰便似与宁王相处那样牵住了他的衣袖，怯怯唤着，软糯如春燕嘤嘤，“皇叔，你帮一帮我，好不好，好不好？”
她本就生得娇姿艳质，不饶照水芙蓉，疑是凌波菡萏。那样如鬻子般无暇纯真的眼定定凝视着他，端王心里一动，竟然不敢再看她。
赢兰见端王连瞥也不瞥自己，以为撒娇失败，心下沮丧不已。
不想端王忽然把百灵珠往她手里一塞，匆匆转身道：“先跟我来，我找个地方给你换身衣裳。”
赢兰一喜，知道这是有些门路了，连忙道：“谢谢皇叔！”
***
端王显然熟谙此道，对银宫十分熟稔，不一会儿就又到了一处混不起眼的宫室。
赢兰心下腹诽，看端王平时人模人样的……哼哼，第一万零一遍地感叹，果然还是她的叔最好，又洁身自好，又温柔痴情。
一位年纪较长的女官迎上前来，面露惊讶道：“殿下。”
端王哼了一声：“免礼。”
那女官笑道：“没料到今日殿下莅临，真是令妾诚惶诚恐。不知今日殿下可有合意的……”
端王急急打断道：“你这里可有余暇的衣裳？”
女官一怔，看见端王身后立着一名少女，外头罩了一件男子外衫，隐约露出白玉般的肌肤。
女官素来知头醒尾，笑意便绽开来，说道：“妾还惋惜殿下素来从不涉此地，今日竟难得收用了一位绝色佳人。不知是哪处这么幸运，竟被您给带了出来。”
银宫之内的宫人皆是罪人之后，管理极严，不得擅自走动，只能在一处宫室足不出户，等待勋贵“猎艳”。若是有人将之带出，言下之意便是收了做脔宠。但是银宫中人素来地位低贱，大多子弟不过玩玩便罢，极少有人有这个机缘离开。
赢兰不知道其间关节，但那“收用”二字还是清楚明白的。
见小姑娘气得身子轻轻发颤，端王心道不妙，忙道：“先拿件衣裳出来。”
女官点点头，又唤了另一名小宫女出来，说道：“去拿件好料子的衣裳，给这位小贵人换上。”
小宫女领命，示意赢兰去更衣。
端王还想说什么，赢兰大步向前，气势汹汹地走过他，走路虎虎生威，一句话也不理。
那女官不由发笑道：“竟还是个有脾气的。”
端王素来从容，此刻也难免有些尴尬，只好故作平静地看风景。
女官又道：“殿下是从哪里看中的这位小贵人的？妾监管银宫这么多年，也少见那等风姿，虽是以发掩面，亦可窥出一貌羞花，必有万千娇艳。”她吃吃地笑，“殿下可真是好眼力，好艳福。”
这话连端王的脸皮都有点撑不住。某个部位似乎又传来了火辣辣的疼。他禁不住想起了赢兰的那一句话：“我还能有堂弟堂妹吗……”
想着想着，那地方似乎更痛了。
端王神游体外。
女官也看出端王心思不在上头，神情飘忽，时而愉悦，时而微妙。她只当他是在回味美人秀色，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小宫女领着赢兰出来。
女官却颦了眉，道：“怎么不梳洗一番？”
小宫女有些畏缩地答道：“她……她不让。”
原来赢兰虽换上了一身麝香色缕金罗裙，却不让人梳发做髻，长发就干脆乱糟糟地披散下来，覆住半张脸孔。夜凉露重，寒风一吹，她长发飘飘，看去简直和女鬼无异。
小宫女自然千劝万劝，但赢兰一律坚决拒绝。
今夜之事，她只觉得把祖宗十八代的脸面都给丢尽了，哪里肯给人看脸。
女官有些怒色，道：“你这是什么脾性？规矩都学哪里去了？莫要以为仗着殿下宠爱，便不将这里放在眼里……”
赢兰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一点也没有放在眼里的架势。
女官强压下怒意，对端王面有愧色，道：“殿下，宫人无教，还请您恕罪。”
端王若无其事道：“这样也罢，我就好这个性子。”
赢兰气得发抖，转身就走。
端王不由苦笑，女官大惊失色道：“你！”
赢兰之前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猛地转头，柳眉倒竖道：“我什么我？！”
女官微微一怔。
端王心下微沉，随即摆了摆手，冷声道：“你别管了，今日出了点事，不希望透出去，你别忘了多提点他人几句。”
女官自然诺诺应声。
眼见端王和赢兰离去，良久之后，女官忽然发问道：“你可曾看清她的脸？”
她问的正是之前带赢兰更衣的小宫女。那小宫女摇了摇头：“不曾。”想了一想，语气里有些古怪，“虽然奴婢未见全貌，但她确实生得极美，奴婢看，哪怕是现在最得圣眷的安美人，也不过如此了”
女官皱了眉，问道：“你可记得银宫之内谁是这个年纪，又有这般美貌？”
小宫女答得很快：“没有。”
女官若有所思，小宫女问道：“您是想起什么了吗？”
女官平静道：“没有，大概是我想多了罢。”停了一停，眼底生出了几许淡淡的寒意，“你去叫绿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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