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弱水深 下
赢兰压根没有发觉书歌暗含热切的眼神。
书歌很快垂下眼睑,掩饰眼底里暗涌的情愫。
正逢皇帝令他出列,书歌略略抬眼,诸良与他对上视线,心里微微一沉。
果不其然,书歌自谦几句,又盛赞紫宸之后,便提到了今日射柳之事。
这么件事,自然瞒不过皇帝耳目,早便有所听闻,此刻听书歌一提,皇帝又想起当日王博尧所言,不由问道:“诸良何在?”
诸良只略一踌躇的功夫,王博尧已小声提点:“陛下有意拔擢你……”
诸良不再迟疑,上前再拜。
皇帝心思难料,诸良跪了许久,也不敢起身,良久之后才听得淡淡一声:“平身罢。”
他抬头。乌漆武冠,环缨无蕤,以青系为绲,加双鶡尾。黑发,雪肤,一双幽蓝深眸,亮若寒星。明明是再谦卑不过的神情,可他偏生骨子里就有一种不卑不亢的从容凛然,竟似令人不能逼视。
皇帝眯了眯眼睛,那一刻,他看见的几乎不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是一柄尽管收在鞘内,尚未淬炼完毕,然光华早已漫溢而出的绝世名剑。
他缓声道:“好品貌。”
诸良心下一震。这三个字,竟是和当年的东宫对他的评价一般无二。
书歌给甄宝林使了个眼色,甄宝林巧笑一声,十分亲昵地凑到了皇帝身边,似乎小声说了些什么,语罢眸光在诸良身上盈盈一绕。皇帝似乎觉得她的主意不错,便又传了人来,不多久,一柄红缨错金刀就赐了下去。
赢兰不知所以然,也没有可以问的人,思来想去,只好求助于穆婕妤,道:“婕妤,那个,陛下,到底是……”
穆婕妤挑了挑眉,却是对王皇贵妃道:“王姐姐,陛下今日还真是兴致颇高。”
王皇贵妃冷冷看了书歌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说道:“想不到书弦竟然有这么个弟弟……”她的目光只在甄宝林身上略一停留,似笑非笑,“竟然堕落到送这等人充入宫里,书氏也够可以的了。”
望舒二氏虽然尊荣,但这尊荣也不是白白来的。建国百年,王氏和书氏一直处处明争暗斗许久,难分伯仲。
听王皇贵妃埋汰书氏,穆婕妤当然含笑应是,顺便将王氏恭维了一遍。王皇贵妃态度冷淡,她也不以为意。
赢兰眼巴巴地瞅着穆婕妤,她才慢悠悠地挑了一边的眉毛,说道:“你瞧,连射柳第三的都献上了这么好的一曲,那今日在他之上的人呢?”
赢兰微微一怔,看向下首,萧诺果然已经出列,脸上的表情却不怎么好看。
这个不怎么好看,已经是萧诺极力忍耐的结果了。
他就是个正儿八经的武人,性子直来直往,该是明晃晃来一刀,就不该从背后放冷箭。萧长夜一直头疼自己的儿子性格太过耿直,唯恐他受到小人蒙蔽,又容易遭奸人蛊惑,索性让他养成了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的习性。
萧诺不慕夜澜繁华,也很少在御前面见,一直在漠北待着,这一套倒也行得通。
可是在承乾却不然。
尤其是此时此刻——要他像凌曲雪那种生于夜澜的世家公子那样,又是小羯鼓,又是唱词,还不如一刀砍了他。
然而皇帝起了兴,他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出头,在心里把书氏祖上十八代的男性亲属都骂了个狗血喷头。
双手接过那一柄红缨错金刀,萧诺缓缓抽出刀。
这是祭祀用的礼刀,并未开刃,装饰异常繁复精美,虎纹与云雷纹交错蔓生,刀鞘上镶了满满的各色宝石和鸦忽,熠熠生辉得令人几乎挪不开眼去。若是喜欢收藏这类珠玉宝器的,大概会狂喜不已,可惜萧诺平生最烦的就是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光说不练假把式,这种玩意,一上战场就是个废物。他在心内默默腹诽,但是皇帝有意让他献上一曲刀舞,他也没什么别的法子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反正他的武功底子摆在那里,比划几下还是没有问题的。
萧诺不由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那位难兄难弟身上。
皇帝并未让诸良退下,可也并未发话让他一并舞刀。诸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中央,应该比他更加尴尬难堪才对。
可诸良却神情自若,一派从容气度,颇有大将之风,让萧诺不得不有些佩服。
席下传来一声笑语:“陛下,萧副将和诸校尉既然要比演刀舞,寻常丝竹可不能助兴。微臣不才,愿以铁笛相和。”
萧诺知道这是父亲的好友愿意帮助自己解围,又顺便拖了诸良一道。他们两个人好歹还能假模假式过几招,比一个人傻兮兮地在御前乱比划强多了。至于会不会丢脸——
反正丢脸也是两人一起,一人一半,总不会再那么尴尬了。
萧诺心下大喜,神情一松,便看向了诸良,又有些不忍。眼前这个少年,分明是被他无辜拖下水的……
但皇帝一言已出。
“就依茂荣所言罢。”
赢兰并不认识之前发话为萧诺解围的人,也没太留意,只觉得他声音清朗无华,宛若淙淙流水,不疾不徐,十分悦耳动听。她也算阅人无数,却很少听过这样绝群拔类的声音,比起宁王,他少了几分清冽雍容,却更多了几许楚楚謖謖,萧然如松下之风。
这下一听皇帝称他为“茂荣”,赢兰立刻眼睛一亮。
谁不知晓,茂荣正是傅渊亭的字?
赢兰连忙抬起眼,细细打量方才的发声之处。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位傅大学士的真容,他眉清目秀,宛若画中人一般,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容姿之清丽居然比之那些妃嫔也并不逊色,说句直白点的,赢兰私心里觉得他生得比穆婕妤都要好看多了。
果真是,那啥,貌美如花。
赢兰在心下低咳了一声,虽说是皇帝说的评语,但是这样评价一位士林良才还是有些不大妥当。
傅渊亭已经起身,萧诺手里拿着那柄红缨错金刀,看向诸良。诸良的品级不足以御前带刀,正是略一踌躇的功夫,一个侍从已经捧了一柄长剑奉到他的眼前。
这柄长剑和萧诺所获得的红缨错金刀大不一样,剑鞘朴实无华,甚至像是木头做的似的,只寻常漆了一漆,有微微的乌黑幽光流转。
诸良的眼睛稍稍一细。
这剑……
然而此刻已容不得他多想。傅渊亭指间流转出一线清丽笛声,萧诺已垂首横刀。
诸良毫不迟疑,拔剑出鞘。
那一瞬间,剑气森然如冰雪,缓缓溢出,无限繁华富贵的殿堂内好似忽然冻结了一般,原本谈笑风生的众人都不禁侧目,面面相觑。
鸦雀无声,竟是死一般的寂静。
好浓的煞气!
出乎诸良的预料,待见全貌时,这并非他想象中威猛无前、锐不可当的宝剑,而是一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美丽的长剑。
美丽到近乎妖艳。
剑锋并不锐利,明若秋水,澄如静江,仿佛素衣上绽放的血花,太过于冶艳的美,含着不祥。唯独吞口处凶兽渴血,青面獠牙,却因为太过精细繁复的雕琢而失之匠气,恍惚间竟压下了剑身自来的凶戾煞意。无需相触,连肌肤都似乎被无形的锋刃割得微微生疼。
宝剑锋从磨砺出,绝世名剑,却是锋从鲜血出。
这样一把剑,唯有喝了更多的血,才会变得更加美丽。
诸良几乎毫不怀疑,此剑之珍贵,甚至凌驾于紫微之上。
他本能地望去了宁王的方向,下一刻又近乎欲盖弥彰地迅速低下头去。
宁王将紫微赐予他一事,已是大出乎他的意料。御赐之物这般轻易许人,想来皇帝那里也不会没有风声。难道这就是皇帝要将此剑赐给他的用意?
毕竟,宁王已不是储君,陛下属意未明……
那种怀疑很快就化作了一种可怕的惊疑,诸良不敢多想,定了定神,提剑迎上了萧诺的长刀。
刀剑一霎交错,发出极清脆的铮然之声,旋即分开。
殿前剑舞,他们又没有任何深仇大恨,自然都不会蠢到以命相搏,演绎的成分要远远大于比试。
傅渊亭笛声清越无匹,正是音如其人,仿佛能够令人浑身的毛孔都打开,只愿一心一意地沉浸于此。
身在御前,众目睽睽,这样分毫不容有失的时刻,诸良脑子里反倒想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
穆南辽阔,地广人稀,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野外慢慢遛马。他甚至不需要什么好马——当然,以他的品级,有好马也轮不上他,他有时候就只是牵着一匹老马,静静行在了无人烟的地方。
四下里生着高高低低的野草,日光极薄,那样一照,那草便呈出一种淡淡的柳金色,蒙昧得恍若洪荒初生。西风残照,音尘已绝。
傅渊亭的笛声嘹然穿云裂石,似从千山重幕远云旧梦,破开天地混沌的一道霹雳。这是他渐渐熟悉的调子。
萧诺手里的长刀比秋水更加明澈,撕咬着他的剑锋,诸良避其锋芒,只一瞬交错,卸开了力道。他垂下眼,对萧诺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只装作不察。
那是他在穆南最好的时光。无人打扰,也无人窥伺。他会念起自己的母亲,她的眼里曾经盛满了温柔纯净的光,笑时明媚如初开的春花。
在他们狼狈地蜗居在小小的诸府一角时,她依旧笑得比春光更烂漫,她会告诉他,一切苦难都会过去,人要往前看,抱怨和痛哭改变不了任何事。而他抬起满是伤痕的脸孔,倔强地不落下任何一滴泪,也装作自己没有看见她眼底盈然的泪光。
他学会隐忍,也学会倔强。他终究习惯于对许多事情视而不见,包括母亲的眼泪。
母亲大多时候都在发呆,他越来越大,她发呆的时间就越来越长。或许那不是发呆,只是一种怔忪,或是一种依稀的回忆。她回过神来,会笑着看他,告诉他,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地方,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那是她永远也不可能回去的故乡。
那里没有轻薄的纸鸢,没有大红的鲤鱼,没有□□的春燕。只有孤傲不羁的大雁和飞鹰,万里无云的晴空,还有黄沙之上,碧空之下,仿佛永不止息的鸣镝和狼烟。
那里没有宫中姹紫嫣红的奇花异草,却有漫漫荒原,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野花。像是花的海洋,比儊月最好看的地毯和花园还要好看……母亲这么比划着,眼睛闪闪发亮,像是天上熠熠生辉的星星。其实她从来没有见过海,也没有见过儊月最好看的地毯和花园。但是她依然会笑着和他说这些,然后给他唱陌生的歌,她的声音像是一丝脉脉幽香,那歌声便似能传到千山重幕,远云旧梦。
她命运多舛,幼年时便跌宕流离,挣扎离乱,死在异国他乡,最后不过一张薄席,便被抬出了诸府。什么死后牌位,什么诸氏祭祀,都不过是笑话罢了。
她到死也未再见过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些美好。
她看不到了,他就替她看,她做不到了,他就替她做。
那笛声恍惚如幻觉,明明优雅清澈,却像是惊天动地的一把斧钺,将人活活劈成两截,砸断骨头、撕裂魂魄、直送下了十八层地狱。诸良的头生生地巨痛了起来,眼底掠过一丝煞气,手下力度一时失控,竟是将萧诺的长刀劈成了两截!
笛声骤然一停。
诸良回过神来,萧诺还拿着那半截刀,眼神看着被震飞出去的另一半刀刃,又愣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迸出的鲜血,一脸呆傻。
方才剑气如虹,不但贯穿了长刀,甚至连萧诺的手腕也遭此波及。若非诸良心中并无杀意,萧诺大概就不是只见点血的问题了。
诸良心下懊恼不及,仓促跪下告罪,萧诺这个莫名其妙受伤的自然也只好跟着告罪。
御前见血不是小事,失仪这条罪名可大可小,但皇帝性子暴戾无常,御前出了这样的事……
赢兰差点没跳脚,此刻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为诸良求情的想法。
若是皇帝正在气头,她贸然说话,只是将诸良送进鬼门关罢了!
然而出乎众人预料,皇帝面上竟然分毫没有怒意,反而点了点头,微露笑意:“不错。”
赢兰面露古怪,不错什么?
“陛下所言极是。”
这个声音淡淡传来,距离她很近。赢兰奇怪地看去,发声的居然是王皇贵妃。她本就眉如翠羽,肤如白雪,此刻的脸色好似比平日更白了些,那染了胭脂的唇轻轻地抿着,红润如血,竟有一种诡谲的不祥。
王皇贵妃道:“我听说过,名器出世,不饮血不归。诸校尉手上这一把,想必正是如此。”
不饮血不归——
诸良垂下眼睑,方才莫名悸动的焦躁和煞意渐渐平息。那剑身未染分毫鲜血,依旧明净无垢如琉璃。那一刻他几乎有一种错觉,这剑里藏了一只渴血的兽,唯独沐浴鲜血,才能安歇。
“说的不错。”皇帝唇际依旧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眼底深黯无边,“朕还是头一回见这柄剑的全貌——此剑铸了十八年,总算是出世了。朕给它取了个名字,弱水。”
众人不外乎是一片称赞惊叹,赢兰却近乎本能地皱起了眉,然后看向了王皇贵妃的方向。
她脸色一片惨白,眉宇间的苦痛是如此浓重阴冷,像是在一刹那老了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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