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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紫微弓 下


  

  诸良早已过了最天真的年纪。

  或许说,即便是在那样的年纪,他也从来不曾真正天真过。

  他不会愚蠢到以为,宁王这是为了自己动怒。

  宁王从来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性子。当年燕王薨后,他偷偷潜入燕王府祭拜,燕王身为宁王的长兄,可那时府内哀声震天,宁王竟连一滴泪也没掉,甚至还有闲情和赢兰谈笑风生。赢兰那时年纪小,也不知死亡为何物,或许只觉得是宁王温柔体贴,可宁王的言下之意,又何尝不是根本没有将燕王放在眼里?

  连对亲生兄长都如此,宁王的心性凉薄,恐怕根本不下于秦王。但他未闻哗议,素有贤名,梅花案之后,居然清声更盛。

  多少世家贵女恨不得身有彩凤□□翼,飞到宁王府上舍身侍奉,但却从没见他对任何人另眼相看。在诸众眼中,宁王便仿佛高高在上的神子,深远玄鉴,邈然于云间,从不理会凡尘爱恨情仇。

  可一谈及赢兰的生母……

  诸良早已察觉宁王神色有异,素有神童之誉的书歌却浑然不觉,依旧滔滔而谈,甚至在言辞之间透出几丝为诸元求饶之意。见宁王神色更加平静,诸良微垂下眼,他的察觉——不是因为他比书歌聪明,而是因为他比书歌,比此刻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卑微得多。

  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谨小慎微,察言观色,对于才名动天下的书氏公子是最无用的技艺,对他却很可能是最后的保命符。

  宁王终于开口:“这么说来,诸卿所说的奸佞小人,就是指诸校尉了?”

  诸元忙不迭点头,书歌朝诸良露出了一个得意眼神。

  诸良觉得遍体生寒,却不是因为害怕这二人,而是因为他们的愚蠢。见宁王面上微微含笑,他低下头去,就要跪下:“回禀殿下,微臣有罪……”

  宁王身边的侍女却急忙扶了他起来,诸良抬眼,见是乔媸,心下更沉。

  宁王道:“这么点小事,哪里值得诸校尉请罪?”

  书歌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毕竟年纪不大,书生意气重,加上这么多年来一路顺风,从来没有尝过从云端跌下来的滋味,只皱着眉道:“殿下,诸元在郡主面前放肆胡言,臣绝无回护之意,但是,这诸氏子……”

  宁王道:“明明是骨肉至亲,却兄弟阋墙,乖离冲突,背道而驰,英国公真是有儿孙福。”

  宁王语气淡漠,似是心不在焉,书歌却分明看见,那双漆黑如子夜的眼睛,隐隐蛰伏了一线野兽般的暴戾,呼之欲出,择人而嗜。他瞬间汗如雨下,还想强辩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了。

  “既然是在郡主面前放肆胡言,当然不能轻饶过了他。”宁王淡淡道,“该当何罪?”

  乔媸静静答:“陛下金口御言:‘沉玉郡主,此真吾孙。’犯者当以不敬论。”

  宁王淡淡道:“还不拖下去?”

  诸元面如土色,整个人瘫软在地,就像抽了浑身的骨头一样,软绵绵的站不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震惊不已,却没有一个敢说一个不字的。

  事实上,不止书歌等人大惊失色,赢兰也是大吃一惊。

  她只是想让诸元受个教训,没想到叔竟然一上来就要他的命!

  不敬——这个罪名可是在十大罪里头的!可说大可说小,说小那是诸元一条命,说大那可是殃及全族乃至于九族的事情!

  至于乔媸说的话,那倒也不是假的。有一日皇帝驾幸长华宫,王皇贵妃让她为皇帝演奏了一曲。窗外风雨如晦,一首高山流水,皇帝居然龙颜大悦。她从来没有看见皇帝那样开怀的笑,笑不可抑,眼底甚至有一线晶莹。她知道那是自己看错了,因为那一瞬的错觉之后,那薄薄的水气便早已湮灭。雨下得那么大,像是千万根银针,簌簌地刺着天地,几乎要湮灭这世间所有的籁音。

  王皇贵妃在一旁微笑:“你看,这孩子也长大了。”

  皇帝看了她半晌,方道:“此真吾孙。”

  诸元的弟弟诸法根本不敢为已经失神的兄长求情,只跪在地上,不断叩头。若是平日,赢兰或许会觉得好笑,但是此刻——她僵硬地动了动唇角,根本笑不出来。

  连她那么讨厌的书歌面色一片惨白,她也不觉得高兴。

  或许诸元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句话不慎,竟然会是这么个处罚!

  诸良安静地站着,不再多说一言,像是一个漆黑的影子。

  已经有三四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上前来拖走诸元,诸元却没有大惊失色,也没有痛哭流涕,就像傻了一样,呆愣愣的任着人拖。

  宁王目不斜视,唇边还是若有似无的一缕笑,那笑落在众人眼里,却是比冰雪还冷,个个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此际风烟正好,竟是一时鸦雀无声,只有几声突兀响起,原是那些马候久了,有些不耐地喷着响鼻。

  宁王抬起眼,御马监何等乖觉,立刻扯着嗓子:“还不快把这些劣马拖下去杖毙!省得污了贵人的眼!”

  赢兰看了宁王一眼,惊骇地发现他居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不由脸色有些发白。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慢悠悠地传来,宛若阳光灿烂跳脱——

  “皇兄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气?”

  这个声音于众人无异于解救水火的天籁。

  宁王没有转身:“皇弟。”

  端王笑眯眯地踱步而来,一手搭上了宁王的肩膀。宁王身形英挺雅逸,他却比宁王还要高约半个头,一脸粲然笑意,说道:“皇兄,你看你,都把小东西给吓到了。”

  宁王朝赢兰漫然看去,赢兰有些可怜巴巴地回视。宁王泛起一个微笑,说道:“皇弟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

  乔媸微微颦蹙,说道:“端王殿下……”

  端王摆了摆手,说道:“是我自己不让人报的,吵来吵去,实在是烦死了。”耸了耸肩膀,这样惫懒的动作,偏偏他做来依旧潇洒自若,“听说这里有好玩的,我就来凑热闹了。要我说,书小弟你这可不厚道,明明是该大伙一起的射柳,怎么就拉下了我?”

  书歌一时有些难以应对。他不请端王,理由自然再充分不过,可是这话却不是能摆在明面上的。但是方才之事,他却是真心实意地感谢端王。诸元已经被拖下去了,要是连那些驯马也被一并处死,今日之事他可就丢脸丢大了。

  他一时踟蹰,宁王一反常态,全然没有要为他解围的意思。

  端王挑了挑眉,有些兴味,又道:“此番射柳,可是全凭自己本事,生死不论?”

  这其实也是御前射柳的规矩,毕竟皇帝在场,虽然有无数腌臜法子可使,可没几个人敢用,毕竟众目睽睽之下,都是些朱门紫户,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诸良心下暗叹。无论如何,这笔账他们是不会敢算在宁王身上的,而有宁王一日,他们就动不了沉玉郡主一根指头。所有的怒火,只会被发泄到最无力、最卑微的人身上。

  他虽然不希望有太过失控的局面,但是如果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

  那倒不如让其彻底破裂。

  “回禀殿下,正是如此。”

  书歌沉声答。

  赢兰心思一转,诸良再怎么武功高,但也只是孤身一人,书歌今日拉了这么一帮人,肯定没有好心。等会下场,鸣镝一响,众马狂奔,刀箭无眼,是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她心里一急,正要开口,诸良却给她使了个眼色。

  他的唇无声地开合,三个音节。

  相信我。

  赢兰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御前射柳,除了勋贵世家,文武群臣,在京耆老,就连四夷诸众亦会一并聚观。场面宏大,莫可言也。今日虽然没有那么大的阵仗,但是宁王、端王和沉玉郡主皆在此地,原本没有那么重争心的,也会生出几丝别的想法来。

  众人依次下了特设的草场,赢兰瞥了一眼书歌,语带嘲讽道:“书公子怎么不下场?”

  书歌的眼神闪了闪,说道:“微臣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寥得几分才名,不敢在沉玉郡主面前献丑。”

  这话说得字字妥帖,滴水不漏,可是偏偏一分“不敢”之意都没有,反倒像是在暗讽某些人只知武艺,不识文采。

  诸良已经下了场,听得些许字句,唇际凝着一痕淡淡的笑。真不愧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书氏嫡系唯一的男嗣,这一切说得多么优越而理所当然。

  不识弓马,不通武功——殊不知此地乃是龙兴之地承乾,武将云集,个个都是马背上攒军功,有几个人将他这样的才名放在眼里?

  赢兰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继续挑刺。说到底,书歌毕竟是书雅的弟弟,她哪里好意思真的和他扯破了对打。

  她的目光又投向了场上。

  众家子弟云集,都是些朱门公子,一个赛一个的出众。

  然而她眼里却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明明只是寻常的小帽袴褶,可诸良却能穿出不一样的翩然神采。连翻身上马的姿势都那么优雅自如,宛若闲庭散步一般轻松,愈发显得鹤立鸡群,卓尔不凡。

  晴天一碧,风烟芳草。一声长长的鸣镝声起,数十匹骏马齐奔,百蹄共落,声如雷霆。

  赢兰目不转睛地看着,脸颊微微泛红,这等少女心思,任谁都可以一眼看透。

  端王笑道:“皇兄今日真是好兴致。”

  宁王道:“皇弟不也是好兴致,都寻到这里来了。”

  端王扬了扬漂亮的眉毛,压低了声音:“皇兄今日是吃了火药了,一戳就炸?这可不像你啊……”见宁王没什么反应,“我方才还看见老四了,他好像被谁打了,那脸上一个巴掌印子,啧啧,那委屈的小脸,真是我见犹怜。”

  他话说得阴阳怪气,宁王也不回应,好似专心致志地看着场上众人。

  端王有些没劲,只好也将目光投向草场。

  众马品格不一,虽是齐齐发出,但是已分出有快有慢来。一马当先者已经抽出箭矢,引弓而射。

  以诸良的身份,本来当然分不到什么好马。但是因为之前赢兰特意提了一句,他今日的坐骑换了一匹白额黑马,十分神骏,鸣镝响后,竟也驰在先发之列。

  诸良前头已有人拉开弓弦,他眯了眯眼睛,测算了一下距离,一手重重挥了马鞭,连抽三下之后,方反手抽了箭矢,另一手引开弓弦。

  弓只拉到一半,背后两声“嗖”“嗖”急响,诸良没有回头,低伏下身,两只飞箭几乎是擦着他掠过,带出的疾风几乎要将他的帽子卷飞。他眼底微寒,毫不犹豫地继续引弓,第一箭射了出去。

  诸良虽然年少,但臂力极强,这一箭势如雷霆,激起的劲风将断柳高高抛到天上。前头那人估错了距离,未能接到自己射中的断柳,此刻见诸良射中,势头不缓,便有意相争。当下两发连珠射出,欲将那断柳改变方向,却没想到后方又是一箭倏然射来,竟是生生将他的那两箭一并射断!

  他心下一惊,忍不住回头,见一个弱冠少年催马而来,面庞清秀,眸若寒星,通雅得仿佛不谙武功。

  他不敢轻敌大意,只一瞬的功夫,那少年又发出了第三箭,劲头却消了许多,正射在断柳的下落处,那柳枝再度被高高弹起。他越发被激起了争斗之心,未将弓拉完满,亦是一箭射向柳枝下落势处,断柳被轻轻一弹,跃得比方才更高。

  他急急催马,眼下距离,那少年绝对来不及挽弓,心下不由生了一分得意,眼角的余光瞥向那少年。

  他的眼瞳一缩。

  他一马当先,此际回看,当然一目了然。那少年仅次于他,眼瞧着魁首就要落在旁人手里,神情却淡然得没什么变化,然而他分明瞅见,一支流矢从那少年后方飞来,竟是要正中那少年的后心!

  那一箭发自背后,去处狠辣,即便侥幸下马躲过,但此际百蹄起落,若是被不慎踩踏,这条命也定然会送了半条。

  他顾不得抢夺断柳,大喝一声:“小心!”

  他不及挽弓,抽出柳刀便是奋力一掷,去势便是马腿之处。旋即自己亦催马回头,疾奔而去。

  或许是他看错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刻,他竟然看见那少年对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心思流转,但不过一霎之间。那少年连连催马,那马亦是神骏,得得马蹄竟是飞跃了他的柳刀去处,他又急又怒,难道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少年在场上血溅三尺!?

  那少年却似背后生了眼睛一样,并不抽刀,而是反手用力一挥——

  竟是以弓为剑,将那流矢一斩两截!

  那两段断箭飞散开去,几声惨呼暴起:“啊啊啊啊!”

  他只一愣的功夫,那少年已经催马超过了他,顺利接过了断柳。

  日色正盛,如大光明,明澈通透,仿佛一切藏污纳垢之处都无处可躲。

  他这才看清,那少年的眸子里竟含着一线幽蓝,仿佛浩瀚深海里一点游鱼的影子,又像一丝薄薄的鲛沙,教人看不清神彩。此刻手持断柳,对着他微微一笑,清秀通雅,不可逼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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