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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紫微弓 中


  

  这靶子一换,就换成了射柳。

  赢兰对射柳并不陌生。

  射柳之俗,起于千年前蹛林故事,众骑须环绕所植柳枝弛马三周,再行举射。至今逢天旱祈雨的祭祀,射柳依旧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先帝性喜渔色,耽于开宴,如重五正节,不但好阅亲王皇子、公侯子弟及各将校射柳,甚至连一些后宫美人也一并下场,但求博君王一笑。

  皇帝武功卓著,少年时便常常独占鳌头,现在虽已年过不惑,但依然喜欢亲自下场射柳。宁王等人和一些贵族子弟也会一并参与,而今的御前射柳,比试讲武之意远远大于先帝的娱乐之好。

  赢兰参加过好几次御前射柳,知道有好几种射法。一种叫“飞鹁鸽”,是将一只鹁鸽藏在盒子里,悬于柳上,箭中盒开,鹁鸽便会逃脱而出,令人引以为乐。这个法子大多是未及弱冠的贵族儿女们所用,赢兰也亲自下场过,还得过好几次彩头。稍微花样一些,名叫“剪柳”,就要控制好箭的力度,不能射到鹁鸽,盒开之后,还得凭鸽飞的高低决胜负。

  还有一种是“走骠骑”,比“飞鹁鸽”稍微难一些,乃是在折柳环插球场,赐文武官驰马走解,先是一人骑马执旗引于前,后一人驰骑出呈艺于马上,或上或下,或左右腾掷趫捷,人马相得,御前一逞迅捷,再行射柳。因其骑射为娱,观赏之意极强,射不射中,反倒不大重要。

  第三种比较中规中矩,乃是分列二组,一组是地上所插折柳,轻巧易断,一组是所植高柳,摇曳难定,再令诸王勋贵及各边文武大帅,以次击射,论功排名,行宴犒礼,再命儒臣赋诗,赐群臣彩帛、钞币等。赢兰也下场过,当然是在前一组,她击射连发皆中,好好出了一次风头,同龄之中无人堪比,自己也很是得意。

  第四种,则是最难的一种。

  这一种射法,算是剪柳和走骠骑结合在了一起,名叫“藉柳”。下场诸人以尊卑序,弛马射柳,再力争将断柳接于手上,是为大胜。看似简单,其实却大有工巧。柳枝只短短数寸长,插于校场特意铺陈的沙地之上,那沙极为松软,折柳所依亦极为不稳,倘若射中,必须在须臾之刻飞马于沙地之上,接住断柳,十分考验马上功夫。若是不能将柳枝射断,而是只将柳枝射飞再接住,只能算是无功无过。更为险巧的是,那柳枝上并无标记,换而言之,若是射断了柳枝,但却被别人抢先一步接住,自己那一盘反倒会成了负局。而即便接住了柳枝,倘若不能在时间内折返,抑或出了意外,被人夺去柳枝,也会被判定负盘。

  藉柳是射柳之中最好看的一种,亦是皇帝最喜的一种。赢兰曾经想过要下场,但是后来实在觉得自己的驭骑功夫拿不出手,还是乖乖地去玩剪柳了。

  书歌提出射柳之时,赢兰还没怎么多想。

  须知书歌虽然才名远播,不算对弓马之道一无所知,但是也实在很有限。赢兰觉得自己对上三个书歌,要打趴他也是绰绰有余。更罔论诸良。

  但是第二日,当书歌一脸微笑地将他们引到草场时,赢兰立刻觉得不对劲了。

  明明只是叔要考验一下诸良,原本不过是一只雁子的事情,怎么这会来了这么多人?

  天清日朗,原野绿草如茵,风过宛若海涛波动,层层起伏。

  天光正好,赢兰的脸色可不怎么好。

  赢兰忍了忍,见诸良一脸安分守己的样子,当年那个被拳打脚踢,还一声也不肯吭的小小少年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心疼不已。她终究是没有忍住,说的:“书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书歌笑得温文尔雅,还没有回话,他身边一人已经恭恭敬敬道:“回禀郡主,既然要考校青年才俊的武略,怎么好只让诸校尉一人出风头?吾等……”

  姿态摆得谦卑,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让赢兰颇为不满。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看着说话人,微微皱了皱眉。

  赢兰久在深宫,对朝堂中人虽然不算一无所知,但因为不曾照面,也很少有能对上名字的。她所熟悉的,多是些一同上过学的世家勋贵子弟。此刻聚集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也都是她有些印象的那帮人,但是……

  赢兰眼睛眯了起来,冷冷道:“这位想必就是书公子的表哥了吧。”

  赢兰记忆绝佳,哪怕只是区区一面之缘,也从不会记错。见这二人齐齐参拜,多年前的回忆依稀浮上眼前,她勉强压抑住了自己的火气,反倒盈盈一笑,回过头来,问道:“阿良,这些怕是你的旧识了?”

  诸良微微点了点头,说道:“确实见过几次。”

  “什么见过几次?!”因为赢兰没有喊平身,诸元也不敢起来,但是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甚至没有顾忌是在沉玉郡主面前,眼里冒出熊熊烈火,恨不得将眼前的小杂种撕成碎片,“你一个琚女生养的,居然……”

  “表哥。”

  书歌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为了在沉玉郡主面前出头,把这两个表哥也一并带来了。

  书相的原配,书雅和书弦的母亲,正是先帝的侄女与闻公主。书歌的母亲则是书相的续弦,乃是诸宁的幼女。比起诸宸除了诸良后继无人,诸宁却子嗣颇丰,有四子一女,四子又有十余子女,孙辈甚多,女儿更是他晚年所得,生得如花似玉,宠爱非常。

  这两个表哥虽然性子乖张,但是武功在素以武道著称的诸氏都是一等一的,诸氏未来便会以他二人为首,来日前途非同小可。书歌的母亲与娘家十分亲近,他与几个表兄弟也颇为熟稔,自然也听说过诸良的斑斑恶迹——

  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满嘴恶言的小白脸,到底有什么好?竟然敢哄骗得沉玉郡主……

  但是一想到之后的射柳,可以让这个靠着阿谀谄媚上位的小人丢大脸,书歌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自己和弟弟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跪着,可诸良站在赢兰身畔,一点卑微相也没有,根本看不出当年那个被他们踩在脚底下的孽种样子。诸元一阵火起,忍不住道:“郡主,恕微臣直言,郡主金枝玉叶,冰雪聪明,可防不住有些奸佞小人……”

  赢兰不耐道:“跪在地上说话算什么是?快起来吧。”

  潜台词是快闭嘴罢。

  看在书雅的面子上,她还不想和书歌撕破脸。

  诸元自然以为这是赢兰的鼓励,说得愈发激昂,口沫横飞:“郡主年幼心慈,菩萨心肠,一些跳梁宵小之辈便趁着郡主怜惜,颠倒乖戾,上进谗言……”

  赢兰听得大皱眉头,她确实年纪不大,但也是在长华宫长大的,略略扫了一圈,眼前诸人虽然看似神态恭敬,眼神却多颇有不以为然。她心下冷笑,倒也没有打断诸元自以为是的滔滔谏言。

  没想到诸元武功了得,话功也很了得,从前朝外臣祸乱说起,扯来扯去,扯得很多人都极不耐烦了,他终于扯到了重点:“这竖子出身低微,心怀不轨,还望郡主明察!”

  “哦?”赢兰淡淡反问了一句,“他怎么个出身卑微,心怀不轨了?”

  诸元有些愕然,看了诸良一眼,他唇际一线温和笑意,方才自己的滔滔进言,竟似分毫也没有影响到他。那笑像是一点油星,轻轻地溅上了心头,令得诸元心下更加恼火:“郡主有所不知,他的生母来历不明……”

  诸良的唇角上扬了一些。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果不其然,诸元这话还没说完,赢兰抓起诸良的箭矢就直接砸了过去,怒道:“你好大的狗胆!”

  这一日准备的是藉柳,场边备了满满当当的弓马、柳刀、柳箭等,所用的矢镞都是特制,阔于常镞一寸多,中柳即断,极为锋锐。诸元不敢躲开,赢兰盛怒之下用了全力,那箭真真挟着厉风擦着他的头皮而过,火辣辣的疼。

  诸元吓得立刻跪下,鲜血流了满头也不敢擦,唯唯诺诺地叩头。

  连书歌也脸色大变,不晓得自己心目里温柔可人如珠如玉的郡主怎么会忽然成了河东狮?

  赢兰气得发抖。

  生母来历不明?

  是,在许多人看来,诸良的生母确实来历不明。她只知道那是个被诸策带回来的琚族女子,可诸良和她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从诸良依稀的回忆里,她可以想象出来,那会是一个怎样温柔的母亲——

  那是她一生都可望不可即的渴求。

  她有父王,有王妃,有叔,有皇婶,有皇贵妃,可是从来就没有一位母亲,从来也没有。

  她的母亲连名字也没有留下,她甚至不记得她的哪怕一句话,一个微笑。

  这话说的是诸良,可又何尝不是她?

  赢兰在长华宫待了那么多年,来往无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从来没人敢在她面前触她唯一的逆鳞,谈及她的母亲。书歌回过神来,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下暗暗叫苦,对这个表哥简直恨铁不成钢。

  但是人毕竟是自己带来了,总要收拾残局。书歌立刻再次躬身,道:“郡主息怒,他……”

  赢兰正想着趁机发作一把,叫他们再也不敢小瞧诸良,怎么可能会息怒?还要再说话,远远地传来了通报之声。

  “宁王殿下到——”

  众人的神情皆是一变,原本看好戏的、不屑的、戏谑的,都统统正了神色,恭谨以待,连满脸血的诸元也有了几分喜色。

  书歌神色顿时一松。

  谁不知道,宁王是再宽宏温和不过的一个人,只要和他解释清楚,看在自己亡姐的份上,小罚诸元口不择言一下也就罢了。

  若是沉玉郡主不依不饶,最多是几顿板子的事情。

  宁王走近了,见诸人神色,又看向赢兰,含笑问:“傻小宝,谁惹你了?”

  赢兰虎着脸没说话,书歌连忙上前,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因为赢兰在场,书歌不敢矫饰,说得清楚明白,言谈之中却隐约透出几分对奸邪小人的不屑。

  赢兰很不开心,看向宁王,见他神色平静如常,她心下一动,故意垂下肩膀,一手捂住脸孔,身子轻轻发颤,连发间珠翠也一并簌簌作响。

  诸良却一直看着宁王的神情,心下一惊。

  他与在场的所有贵族子弟都有着本质差别。

  不单单是身份高贵与否,也不单单是经历沙场与否。

  他没有袭职,更没有爵位,即便由萧长夜带去了漠北,也是从一个最小最卑微的斥候开始做起。

  做斥候,最重要的不过鉴貌辨色,聆音察理。

  那正是他在诸府十年,在皇宫一年,无时不刻,最熟稔也最擅长的事情。

  诸良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方才书歌提及所谓生母来历不明时,宁王眼底竟是掠过了一丝凶戾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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