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龙媒地 上
承乾是儊月龙兴之地,皇帝武功卓著,每一年都会驾幸承乾城外演武场大阅,并去龙媒马场游猎。
从夜澜去承乾,大约要走半个月。皇帝仪仗浩荡壮大,銮辂动霓旌龙旆,轮皆朱班重牙,日照金戈,云随黄伞,车马萧萧,虽然未及当年御驾亲征池台时的“百万铁衣驰铁马”,也是极为威严訏谟。
皇帝从来龙骧麟振,御下极严,颁布了三条禁令:“不许践踏禾稼;不许焚毁树木;不许侵扰民居。”是以这一路行进百里,不丧匕鬯。
王皇贵妃一路都在帝辇伴驾,赢兰整个人便像是被放出笼子的小鸟,简直恨不得一飞冲天。之前还让宫婢挑起帘子,想趁机看看外头的风景,结果却吃了满嘴烟尘,不得不悻悻然地放弃了看风景的打算。
以她这样不安分的性子,按理在车马里待得久了,新鲜早便没了。但是因为心里头存着一点小念想,她的精神反倒越发振奋了起来。
又行了几日,赢兰正在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一声提醒:“郡主,到承乾了。”
赢兰揉了揉眼睛,口齿不清地吩咐道:“丹燕,把帘子挑起来,让我看看外头是个什么样。”
她的厌翟车正停在门楼对面,透过错落的车马,可以看见承乾的武将文臣都跪了一地,旌旗对对,甲仗森森,乌压压的一片。
赢兰素来目清耳明,看见门楼上竖起一道道木杆,好像还挂着什么东西,立刻定睛看去。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那木杆上悬挂的竟是一串串披发结辫的人头!
猎猎疾风刮过耳畔,依稀里有着一线极为锋锐的血腥气。赢兰头皮一阵发麻。披发结辫,这是戎克族人的习俗,想必是来自穆南的战利品……
也许其中,还有阿良亲自斩下的人头。
这么一想,赢兰觉得稍微好受了些。
但是她也不敢再多看,目光稍微往旁边挪了挪,见门楼两侧又筑了两座小山似的土堆,高耸得竟超过了这铁桶似的城池,不由暗暗好奇,想着等到见了诸良,再问问他这是什么。
皇帝缓缓踱出革辂,革辂通体黑漆,鞔之以革,左青龙,右白虎,轼前有金凤翅,画虡文鸟兽,黄屋左纛。衡上十二銮,辀前鄣尘乃青盖黄里,绣饰博山镜子和树羽,左建旗九旒,右载黻文闟戟。阳光耀眼得刺目,那旗迎风猎猎而展,其上绘制的升龙宛若遨游于天,龙纹张牙舞爪,狰狞似鲜活欲出,旗首金龙头所衔结绶及铃绥似从云变态。皇帝便在这一片熠熠光华之间,逆着日色煌煌,负手而立。
皇帝并未戴衮冕服十二章,只戴通天冠,加金博山,附蝉十二首,施珠翠,黑介帻,发缨翠绥,玉若犀簪导。绛纱里,黑纱中单,硃襈、裾,玄色裙,玄色裙襦。绛纱蔽漆,紫色假带,方心曲领。无需一言,那万乘天子的华严庄伟,足教人顶礼膜拜,振奋不已。
承乾守将李华昂垂首道:“吾皇彝宁永固,薇枢常桓!”
余者皆不敢仰视皇帝,深深垂下头来,大声道:“吾皇彝宁永固,薇枢常桓!”
“彝宁永固,薇枢常桓!”
数百人齐声山呼,几乎震天动地。连赢兰这种没沾过一点血的小少女也觉得背后生出了热汗。
她不禁挑起了帘子,向外看去。
正值掌印太监喊了平身,众人一一起身。
她的视线,撞入了一双深蓝色的眸。
七年到底有多长?
很长很长。
长得足以将一个人彻底忘记。
长得足以将所有的思念埋没。
终于再见。
他们这么多年未见,本来应当是极陌生的——可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痴痴凝睇着他,明明不过一霎,却仿佛那么漫长。
他终于脱去少年的稚气,清秀的眉目并未大变,只是更多了她觉得陌生的英伟。他长高了很多,身形俊秀,翩然如濯濯春日柳,一点都不像是在边疆磨砺了那么多年。
赢兰曾经无数次地猜想,他会变成什么样,他会拥有怎样的眼睛,可所有的猜想,都抵不过他轻轻的一个眼神。那么多的话都想对他说,可是事到临头,见到人了,她的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
她想起“近乡情怯”这个词,自己也有些发笑,那她岂不是成了见良情怯?
——可她本没什么好怯的。
直到她真的见着了他。
视线只一瞬交错,他垂下眼帘。
赢兰的手指一松,布帘迅速落下,隔绝了一切。
“我以后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阿良还是会喜欢我的,对吧?”
“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吗?”
“阿良,你真好。”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以为淡忘了,其实还那么清晰。
赢兰闭上了眼睛,抚上了自己的胸口。那颗心是那么激烈地跳动,激烈得仿佛这一生一世也不会动摇。
***
武场大阅。
承乾名将云集,各将雄兵,数十万兵卒皆行列有序,结营为陈,旌旗连亘,弓甲曜日,其势蔽天。皇帝躬擐甲胄,亲出临军,文武从官皆戎装以随。行陈三匝而还,旌旗连绵五十馀里,如星罗棋布,军容整齐如一。
皇帝十分满意,对身边诸将道:“此番讲武,诸卿以为如何?”
诸将肃然道:“臣以为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乃勤于讲武,申严戍守,不敢有一时懈怠。陛下讲武大阅,可昭果毅,昭赳赳,正是社稷之福。”
皇帝微一颔首,大司马王狂不失时机地笑道:“诸位将军都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定能永安我儊月江山,威镇边疆。”
王狂是王皇贵妃与先皇后的兄长,当今王氏族长,位居大司马,三公之首。
诸将连称不敢当,连同是王氏出身的王博尧也不敢担此豪言,唯有一人岿然不动,正是承乾守将李华昂。
李华昂出身寒门,得蒙皇帝青眼,在成和长公主为皇太女的时候,便已是皇帝那时的近卫,二人情分远非后来诸臣可比。
皇帝对李华昂笑道:“之前有几个不长眼的御史,一直向朕参你。说你虽为定海将军,却身不跨马,射不穿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怕是当个士卒,也不算合格。”
李华昂笑道:“臣一直过于文弱,深恐有负圣恩。只是臣虽然做士卒不行,但是做个将军,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皇帝大笑:“照你这么说,做将军岂不是比做士卒更容易?”
李华昂笑答:“陛下所言极是,做将军,尤其是做臣这样太平龙兴之地的守将,确实是要比做士卒更容易些的。”
皇帝笑着摆首,说道:“你说你,朕不过打趣你几句,你还偏偏说上心了!论亲躬上阵,身先士众,你确实不如诸将。可是论用兵制胜,指挥若定,你可是无人能及。便是书雅那丫头,若是离了裴山主,也难以与你相提并论。”
李华昂道:“弦雅公毕竟还年轻,总欠经验气度,和我们这些老身子骨的当然不能放在一起比。可当今年青一代里,我看就是要属她和明云的儿子了。若是郑国打下来了,这两人定然还要更进一步。”
明云是萧长夜的字,皇帝略一思忖,说道:“你说的是萧诤?”
萧长夜面色一动,说道:“李将军过誉了,犬子愚拙,不敢冒领天功。”
“他现在已是严武将军了吧?朕记得他,确实是天赋异禀,骁果敢战,若是明云退了,朕也放心让他继续镇守漠北。”皇帝淡淡说,“只是他虽然骁勇果毅,惜爱士卒,用兵却还有些轻率……朕看过那几回战报,他用军太过方正,有些以命换命的意思。之前那一役,若非书雅力主谋而后动,先计而后战。以萧诤先发制人之策,定然会正中叶贼下怀。叶贼狡诈多诡,正克着他,就算那时能赢,也必是惨胜。”
萧长夜连声应诺,为长子请罪。
皇帝教训了萧诤几句,倒似生了别样的惆怅,说道:“虽然冒进了些,倒也是年轻人的精神劲。他们正是风华正茂,我们都老了。”
皇帝正值壮年,春秋鼎盛,此话一出,诸将皆是一惊,环顾彼此,谁也不敢接皇帝的话头。连王狂亦沉默不语。
只有李华昂笑吟吟道:“陛下说您自己老了,可别把臣也捎带上,臣可觉得自己还年轻得很,还能为您效力,肝脑涂地。”
皇帝道:“朕可不要你肝脑涂地。给朕好好活着吧,多抱几个大胖孙子。朕临终的时候,真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到自己添一个孙儿。”
诸将面面相觑,心下皆是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诸子之中,燕王早薨,只留下一个遗孤沉玉郡主。
余下的宁王、端王、秦王,连正妻之位都全部空悬,更别说子嗣了。
儊月皇族素来子嗣艰难,当年初代远山主曾断言:“如水德所寓,寡恩薄福,刻削无仁恩和义,命断不会长久。”
先帝之前的儊月列宗,皆是只有一位中宫主位,子息不盛倒也寻常。可先帝和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依旧子息不丰,能成年的龙血凤髓不过十之一二,以至于一度被夙敌池台嘲讽为“月缺无继”。
更有稗史无数,声称正是因为赢氏征战杀伐太过,中庭阴气太重,阴魂作祟,以至于皇嗣大多命薄,为天所收。
有心者更是将皇帝的话与梅花案联系到了一起。
梅花案到了后期,牵扯甚广,早已不仅仅是墙茨之事。那几年间,下马的官僚,牵涉的富贾,数不胜数,震动朝野,完全是另一场大换血。
皇帝的做法十分简单。
报上一个涉案者,杀。
报上一百个涉案者,杀。
报上一万个涉案者,杀光。
所谓血流漂杵,毫不为过。连处决犯人的市口地皮都被染成赤透,凡亲见者无一不心惊胆战,魂不附体。
这便是金口御言。多少生离死别血泪挣扎,不过付与天子一字。
偏偏李华昂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笑着说:“陛下此言差矣!自非天崩地陷,大丈夫当复何愁?但抱子弄孙,日为乐耳。”
皇帝低叹了一声。
他从来运筹帷幄,天下在握,何时竟有了这样近似于怅惘的慨叹?
诸将心内翻江倒海,面上都不敢再表露出来。
皇帝忽然道:“漠北难道是风水宝地不成,怎么年青一代的佼佼者皆跑到那去了,难道朕这偌大儊月,旁的地方就没有新人才了?”
诸将眼睛一亮,都知道皇帝的言外之意。当下便一一陈词,推荐了自己所将之下的年轻将领,皇帝听着,确实都是些有几分熟悉的名字,也颇有战功。他漫不经心地扫视,却见镇守穆南的大将军王博尧一言未发,面有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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