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薤上露 下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禁城□□晓苍苍。这九重金阙玉阶之中,早已是东风吹碧草,柳摇新绿,春意融融,飞燕双舞莺语嫩。这春日太美,美得近乎不祥,正如人世,蓦然变迁,奄忽如叶上露水。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赢兰叹了一声气,唤道:“我要去宁王府。”
芝女官照例去向王皇贵妃禀告,王皇贵妃也很干脆地放了她出宫。
原因无他——今日是书弦的祭日。
若是寻常百姓家,此时书弦的坟上,应当已经长满了萋萋芳草。
当年的梅魁盛事,万人空巷,如此盛会,纵然在儊月也是少见,却不想中途竟传出东宫妃竟犯下淫昬丑行。东窗事发后,书弦被虢夺身份,贬为庶人,中庭一片混乱。
皇帝御驾亲征池台,本对东宫摄政寄予厚望,不料却出了这样天大的帷薄之丑,更引起他心间隐痛,半途收兵,誓要彻查此事。
但不待皇帝回京,书弦便于御前撞柱而亡,留下血书,寥寥七字,自承心迹:“一片冰心在玉壶。”
真相后来水落石出,书弦果真是遭人构陷,蒙冤自尽。皇帝大为震怒,所有献梅者无一幸免,族诛者万三千人,因此案受牵连者数不胜数。君王雷霆掀起了长达数年的腥风血雨,连行刑的数个坊口地皮也被层层浸染,血红经年不去。
时人称之“梅花案”,又曰“璇玑墙茨,白梅化血”。
东宫因此自陈无能,请除储君之位,贬为宁王。虽遭丧妻丧子之痛,他却进退斡旋,燮理阴阳,多次劝诫皇帝网开一面,从屠刀下救出了许多惨遭无妄之灾的受株连者。
宁王虽已非储君,然怀瑾握瑜,德厚流光,美名威望却更胜位于东宫之时。
赢兰忍不住又开始唉声叹气。
每一年,这一日都是她最消沉的时刻。
因为这必然也是叔最消沉的一日。
到了宁王府上,赢兰也未加通报,径自便进去了。反正无人会拦她。到了常去的书房,她站在门外,听里面有些谈话声音,一时有些踟蹰。又听到清冽优雅的声音道:“小宝?”
“叔。”
赢兰笑意盈盈地走进去,出乎她所料,除了宁王和秦王,端王竟然也在里面。
这么一间小小屋子,居然装了这偌大帝国所有的皇室子孙,且个个光彩夺目,风华各异,简直叫人没法挪开眼去。若是房屋也能有情感,它大概会得意地翘上天去。
“皇叔好,小皇叔好。”赢兰敛衽行礼,她已经不是小小孩子了,再过一两年就该及笄。虽然身量还有些不足,但已经可以看出少女娉婷的风姿。
“自家人,客气什么。”端王笑眯眯地说,“当年我还真看走了眼,现在小兰儿长大了,真是漂亮。再过几年,肯定比皇嫂当年也不差了。”
知道端王是在说自己小时候是“野人”的事迹,赢兰面上微微一红。
但是听到最后一句,她的心里立刻觉得十分不好受。
当年得知书弦私通他人的消息时,赢兰震惊得几乎站立不稳。她一直记得参加他们大婚前,看见书雅给书弦的腕上系荣红,书弦是那样如水柔情满心欢喜,光看着都会令人觉得心里满满的感动。
那样的鹣鲽情深,是她对于这世间姻缘,最美好、最纯净的憧憬。
赢兰完全不能想象,对着叔,露出那般似海深情的眼神的皇婶,居然会红杏出墙。待到书弦以死明志,那些惨烈、丑陋、残酷一一浮现出水面,成了她最不想回忆的往事——
赢兰心想,自己尚且如此,何况是叔?
端王提到“皇嫂”二字,宁王神色无甚变化,但端王迅速露出自悔失言的表情,一脸沉痛道:“我当年真是大错特错!虽然是为了皇嫂,可竟让那些奸邪小人找到了机会!”他的样子懊悔不已,“皇嫂的性子,唉,真是——真是糊涂!”
“皇嫂怎么就想到一死了之了呢?怎么不想想,她肚子里还有皇兄的孩子……唉,都是我害了皇嫂!”
端王的声音依旧清朗如流水,可那流水再清澈,也是洗濯伤口的。哪怕就那样轻巧一滴,也会教人痛不可抑。
赢兰听得心都揪起来了。这么些年,从来没人再在宁王面前这样提过书弦。
哪怕是书雅——那样眷恋宁王的书雅,她在东宫妃死后,也再没有见过宁王。
人人都讳莫如深的往事,却叫端王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来。赢兰看着他,心里没由来地恼火。
宁王平静道:“时过境迁,人死不可复生。她为奸人所害,性子又太过刚烈……并非皇弟之错,切莫再自责了。”
听去竟仿佛是他在安慰端王似的。
端王看着他,居然一笑,说道:“皇兄,既然人死如灯灭,你就不曾想过,再娶王妃?”
秦王终于插口道:“你是自己想娶王妃了吧,别扯到皇兄身上。”
端王笑了一笑。
赢兰听得气闷,她早就看端王不顺眼,冷冷道:“皇叔这般才质,不知道看上了哪家的女儿?”
以她的身份,说这话绝对是莫名其妙。但赢兰恼火了半天,这句话已经是极力忍耐的结果了。端王瞟了她一眼,笑着:“吾家女儿初长成,不知又看上了谁家儿郎?”
赢兰顿时面上飞红。她的道行太浅,又是个面皮薄的女儿家,根本经不住端王这种轻佻性子。只能死命不承认:“我,我才没有!”
欲盖弥彰得太过明显,连她自己都觉得无力。
端王笑得十分愉快,说道:“皇兄,你看,连小兰儿都开始春心萌动了,你怎么就不能稍微往前看看呢?”又道,“你若是有中意的女儿家,尽管告诉我,我就是搭上这条老命,也要把她给你弄到手,也好过看你这么死气沉沉的样子。就算不能娶为正妻,但是你可以在府上多养几个,晚上枕头边起码有个说话的人,也不至于寂寞。”
“或者干脆多养几个,平时不用,可以拿来养眼,万一需要时,熟悉干净的总是教人比较放心,是不是?”
端王最后一问,问的却是秦王。
秦王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赢兰忍不住瞥了秦王一眼。她这个小皇叔这些年来豢养美姬无数,在旁人看来不知是何等风流倜傥,可只有王皇贵妃等人才知道,那些玉笼子里的金丝雀,秦王居然一个都没碰,光摆着好看而已。
他再过一两年就及冠了,也是该留意王妃的时候,偏偏连个身边人都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血气方刚,秦王反其道行之,以至于牧女官上次还忧心忡忡他到底能不能行……
大概是赢兰的目光太过明显,秦王冷冷瞥了她一眼。
赢兰顿时又怂了,赶紧往宁王身边靠了靠,却在心下做了个鬼脸。
宁王扯了扯唇角,但那个笑还是没有扯出来,说道:“皇弟,你若是真的这么闲,不如去帮夏璁和杜威安编《康舜大典》。”
端王立刻摆了摆手,说道:“皇兄,你饶了我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生最怵的就是夏太傅,真是被他的戒尺打怕了。”
“他现在又不是太傅了,你还怕什么?”秦王挑了挑眉,“一个刚起复的老头,算得上什么东西,难道他还敢再用戒尺打你?”
“皇弟当然有所不知,你生得晚,幸福啊,没赶上我们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年头。是不是,皇兄?”
端王陷入了悲惨的回忆,话说得声情并茂。
秦王抿了抿唇。
宁王总算有了几分笑意,说道:“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你是好学生,天资又高,当然被另眼相看。”端王话说到一半,又看向赢兰,“不过,我瞧小兰儿的天资也不逊你,前些天才听母妃夸过你。”
赢兰没想到端王绕了一个圈子,又转回了她,赶紧答:“皇叔过誉了。小侄只是有点小聪明罢了,没什么天资……”
“瞧这话说的,多自矜。‘只是有点小聪明罢了’,真是遗憾。”端王笑意隐约,“你不想要小聪明,是想要什么大聪明吗?”
赢兰被他说得讷讷,咬了咬下唇,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宁王。
宁王道:“皇弟。”
“是是是。”端王举手,做讨饶状,“我是看小兰儿实在好玩,忍不住多欺负她几下。欺负多了,她就变得更好玩了。”
欺负她有什么好玩的!
赢兰怒极攻心,狠狠地瞪着端王。
端王笑嘻嘻地说:“瞧,就是这个眼神,实在好玩。感觉就像母妃在瞪我似的。”
宁王抬起眼睑,眼底掠过一线森冷。
端王对他这神情并不陌生,知道他是真的起了杀意,亦是无声的逐客令,便伸了个懒腰,笑道:“皇弟,好久没比试了,趁着还没去承乾大阅,我们再去校场练一练,活动下筋骨吧。”
秦王微微扬起下颔。
端王笑眯眯道:“对了,我老话说在前头,输了可别哭鼻子。”
秦王冷哼了一声:“大话等赢了再说,你以为你我胜率如何?”
端王摆了摆手,一副“我很懂”的模样,说道:“现在不说可不行。对着你那张脸,一般人可很难下手。”
宁王低笑了一声,赢兰也跟着笑了一下。
结果赢兰被秦王一瞪,吓得赶快低头。
这种调戏话是个男人就忍不了。秦王最厌憎别人言及他的外貌,瞪完赢兰之后,目光又转回到端王身上。
优美无伦的眉眼弯起来,笑得极为瘆人,秦王说道:“还请赐教。”
秦王与端王话里尽是明枪暗箭,一路互相挤兑着出了门。
赢兰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恨得牙痒痒:“皇叔就是个混账东西!”
宁王见这小妮子这么义愤填膺,失笑道:“怎么这么生气?因为害羞?”顿了一顿,又道,“若你是想见诸良,这一回也不是没有机会。”
赢兰本来想说,自己才不是因为害羞所以生端王的气,而是因为他故意揭宁王伤疤,实在忍无可忍。
但是,宁王下一句话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连嗓音都有些不稳了。
“叔……您,您说什么?”
宁王温和道:“下个月就是承乾大阅,届时必然雄兵咸集,边将毕至。”
赢兰知头醒尾,恍然道:“阿……阿良也会参加吗?”
“这就看他自己的出息了。”宁王隐去了半句话未说,笑着看赢兰。
这些年来,赢兰未曾见过诸良一面。
诸良品秩并未高到足以前来朝拜的程度。她只知晓,诸良在四年前从漠北正式调离,前往穆南。穆南战事不稳,她可以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少,每个月都几乎得不到一封,到后来,半年也未必能有他的消息。
赢兰作为皇帝唯一的孙辈,此番前去承乾大阅,本来还觉得十分无趣,没什么好看。可是经宁王这么一说,她立刻激动不已,满心期待。
七年不见,不知他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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