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燕徘徊 下
东宫道:“是臣失礼了。”
皇帝忽问道:“最近学了些什么?”
赢兰张大了眼看了一圈,发觉皇帝、穆婕妤、端王、东宫四人八只眼睛都在看她,她猝不及防,十分局促道:“孙、孙儿不才,近来只读了《幼学》。”
皇帝道:“学到了哪里?背一段给朕听听。”
赢兰有些怯意,抬头看了东宫一眼,他笑意温和,令她渐渐定下心来,便慢慢道:“学到了《兄弟》。”她声音娇软脆嫩,仿佛可以滴出水来,“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
四下里鸦静无声,唯有小小女孩的声音,那样轻巧玲珑,仿佛春来双燕呢哝絮语,教人心中一暖。
“……患难相顾,似鹡鸰之在原;手足分离,如雁行之折翼……兄弟阅墙,谓兄弟之斗狠;天生羽翼,谓兄弟之相亲……夷齐让国,共采首阳之蕨蕨。虽曰安宁之日,不如友生;其实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其实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皇帝微笑着将最后一句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平淡,却教赢兰觉得十分异样。
抬眼看东宫和端王,都是面含笑容,玉昆金友一般和谐友爱。
赢兰身处其间,却莫名打了个寒战。
水声窸窣,皇帝抬眼看去,诸人便也随他一道看去。原是太液湖上缓缓游来了一对翡翠鸳鸯,交颈而曳,十分亲昵。穆婕妤笑道:“这一对可真俊。‘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说的便是这样罢。”
赢兰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因为东宫那一刻的表情,令她心中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她道:“鸳鸯说的可不正是兄弟情深?”
皇帝的眼骤然一细,朝她看去。
他毫无怒色,气势却极为迫人。赢兰觉得胸口似重重一震,脚底一软,竟站立不住。
东宫将她拉起来,伸手欲抱,赢兰却摇了摇头,强自站起来。
皇帝看她明明吓得脚软,偏还紧紧抿着嘴,一脸不服输的表情——
鸦黑的睫里透出一痕黛色,掩着清澈若水的眼,仿佛再多阴霾血腥,也终究无法玷污的清澈。
那样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
皇帝忽然绽开了一个笑,道:“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皇帝这笑意从何而来。穆婕妤更是心下惊疑不定。她长伴君侧二十余年,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笑容。这样的神情,不要说对端王,就连对她和先皇后,也从未展露过。
仿佛缅怀,更似眷恋。
皇帝这一笑淡若云烟,转瞬而逝。再度开口时,便又是龙象天子,贵不可言:“还记不记得,你们两个那次在太液湖失足落水?”
赢兰不解,只见穆婕妤脸色一僵,竟露出局促畏惧之色。端王神情一暗,却开口笑道:“自然是记得。那一回我可真是吃了大亏,对不对,皇兄?”
东宫看也不看他,只道:“是,孩童气盛确实要不得,我们两个险些都遭了不测。”
端王扬了扬眉:“皇兄此话差矣。若是你死了,当时死的可就不止是我一个了。”
穆婕妤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岔道:“你个淘气的,怎么好端端的又提死不死的,多晦气!”
皇帝道:“高宗友爱诸手足,伯壎仲篪,声气相应,兄弟既翕联芳,共筑我朝大好山河。你们二人兄弟俱贤,若能棠棣竞秀,流芳百世,也是社稷之福。”
端王有些讶异,面上却不露声色,道:“父皇说的极是。”
东宫道:“臣受教。”
皇帝却无意继续,只看着湖上那对缠绵鸳鸯,问道:“你们谁带了弹弓?”
端王一边从腰上的便囊中掏出一只弹弓,一边笑道:“父皇今日真是好雅兴。”
穆婕妤在一旁糗道:“就你能,小时候最喜欢在御花园里用弹弓乱打,那次险些打到王姐姐,真是荒唐。”
端王故意缩了缩肩膀,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说道:“那次可真是吓坏我了,母后凶起来可真是不得了。”
能被端王称为“母后”的,只有王皇贵妃的妹妹,先皇后王妤。
穆婕妤心下一紧,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上无波无澜,仿佛不以为意,她便也不敢妄自揣测。
端王欲将弹弓递给皇帝,皇帝道:“给朕铜丸便是。”接罢手指一放,只听风声疾厉,这双鸳鸯连一声也未发出,那颗铜丸堪堪打在它们头部,炸开血肉模糊。
死亡如此迅捷而残酷,鲜血慢慢散开,安静地将水面染成一片嫣红——
赢兰倒吸了一口冷气。
端王拊掌大笑:“好!父皇真是好劲力!这一箭双雕可了不得,啊,不,是一丸二鸟。”
穆婕妤瞅了他一眼,道:“偏你嘴贫!”
端王叹道:“我总是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武功不弱,可和父皇相比,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皇帝收回手,唇际似有笑意,仿佛刚刚不过撷花掷地,不费吹灰之力。但落入赢兰眼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
“那是你自己从小贪玩,老是和武师过不去,还懈怠练习,当然比不上三郎。怎么不看看你皇兄,还不到弱冠,就让诸宸都自愧不如。”穆婕妤的笑意妩媚优雅,眼波盈盈看向东宫,“不愧是予皇书院,文韬武略,一个都没落下。难怪连倾成宫少宫主都对你十分倾心。”
“婕妤过誉了。”
东宫的神色极淡,透不出分毫喜怒哀乐。
穆婕妤被东宫一噎,倒也不动怒,笑盈盈地看向赢兰,问道:“沉玉今年多大了?”
赢兰本能地觉得危险,小脸上透出几分紧张。
皇帝斜眼看向赢兰,道:“给她弹弓试试。”
赢兰看见水上飘散的血红,小身子忍不住轻轻发抖,拼命摇头。
东宫见赢兰一脸怕怖,握住她的小手,道:“父皇,沉玉还小。”
端王一怔,东宫话语虽然平淡,隐约里竟有拒绝之意。
皇帝性情素来乖戾无常,容不得旁人一丝忤逆。先皇后在世时,或许还能提点几句。可自先皇后薨天,再无人能犯龙颜,无数宠妃一时荣华,却不过因秋毫之错便香消玉殒。便是穆婕妤隆宠二十余年,也从来不敢不小心谨慎。
“也不小了,朕在她的年纪,人都杀了,更别说杀鸟。”皇帝抬了眼,见赢兰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对着东宫微笑,仿佛是嘲讽,又似轻蔑,“连只死鸟都怕,她身上流着的是谁家血?”
东宫眼瞳一缩,抓住赢兰的力度不由自主地一重。
赢兰咬住唇低呼:“痛!”
东宫猛地放开手,仿佛握住的不是她小小柔荑,而是滚烫的烙铁。
赢兰从未被他这般对待,一时惊诧竟多过委屈,只是震惊地看着东宫,说不出话来。
端王心下生疑,面上却只笑眯眯地将弹弓递给赢兰,说道:“来,小东西。”
赢兰看着那弹弓,明明金玉为饰,精美无伦,上面却仿佛沾满血腥骨骸,直教人满心恐惧呕心。她固执地摇头,就是不接。
皇帝和东宫都在看着,端王反倒觉得手上是个烫手山芋,干脆一把把赢兰拉过来,把弹弓强硬塞在她手里,道:“来来来,我来教你,这样好了吧?”
赢兰死命摇晃小脑袋,小手胡乱扑腾,端王被她弄得无奈,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待看向皇帝,他唇际似笑非笑,令人全然捉摸不透。
东宫面上毫无波澜,良久才道:“父皇。”
皇帝应了一声,东宫却又不再说话。
父子之间气氛诡异,威压逼人,仿佛冥冥之中暗潮汹涌,无形交错。
穆婕妤眼睁睁看着,却连大气也不敢喘。
赢兰还在拼命挣扎:“我不要!我就不要!”手指乱挥,差点戳到了端王的眼睛。
端王大怒,一把拽住赢兰的手腕,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违抗父皇之命?!”
东宫看着他们,又唤了一声:
“父皇。”
他鲜有这般示弱的姿态。
皇帝连看也不看赢兰一眼,拂袖而去——
“废物。”
***
自皇帝偕穆婕妤离开御花园后,赢兰怔忪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呜哇”一声便哭了出来。
东宫将她抱起来,吻了吻她的额,说道:“好了,没事了。”
被这样温柔相待,赢兰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端王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摸了摸鼻子,尴尬道:“真是娇贵。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
赢兰抱住东宫的脖子,泪珠子和断了线似的不断往下掉。
东宫斜乜了端王一眼,说道:“小宝还小,这种反应自然不出奇。你忘了你当初哭得有多惨?”
端王脸色一红,道:“亏你尽记得这种事。”
赢兰揉着眼睛问:“皇叔以前也因为皇祖父哭过吗?”
东宫笑道:“那是自然。而且因为他学什么都不会,学什么都特别慢,所以哭的次数比你多多了,也比你哭得难看多了。”
赢兰居然停了哭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端王,说道:“真的吗?”
端王抽了抽嘴角,道:“我不就是不会泅水么!说的好像你自己就会一样!”
赢兰的大眼睛又看向东宫,闪闪发亮,说道:“叔也有不会的东西?”
东宫没有讲话,端王哼道:“他不会的可多了去了!”
赢兰见不得别人说东宫一句不好,立刻掉转枪头,道:“我就是没想到,原来皇叔以前也很娇贵。”
东宫眼里含笑,说道:“是啊。”
端王被这一大一小挤兑得脸色片青片白,狠声道:“我可不比皇兄矜贵,连书氏女也自荐枕席。”
赢兰茫然问道:“叔,自荐枕席是什么意思?”
东宫沉声道:“事关千金闺誉,不可妄言。”
端王唇际扯了一线笑:“皇兄可别自谦,书氏乃是与王氏比肩的公侯,书大小姐自幼便有国色,更以父皇御笔‘璇玑’之称名扬天下,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比你在策梦的那个旧情人强上百倍不止,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不成?”
赢兰问道:“叔,什么是自荐枕席?”
东宫道:“皇弟,莫要诳言。”
端王笑道:“皇兄,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必对着那种阴阳怪气的女人念念不忘?”
赢兰歪着头,不屈不挠地继续问道:“自荐枕席到底是什么呀?”
端王咳了一声,懒洋洋拉长了音调:“自荐枕席,就是一个女人对男人……”
赢兰竖起耳朵,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东宫道:“皇弟。”
端王笑嘻嘻道:“是,是,皇兄生气了,我怎么敢不听?”走过来捏了捏赢兰的小脸颊,故意“小小声”道:“你哪天也对个喜欢的男人自荐枕席,不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皇弟!”
端王笑了下,知道东宫这回怕是真的有了怒意,立刻溜之大吉。
赢兰还在那里若有所思:对个喜欢的男人,自荐枕席……
找谁呢?
喜欢的男人……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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