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燕徘徊 上
赢兰当晚早早睡了过去,没怎么遭罪。但是第二日醒来,她就算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自己这一回犯了大错。
前日王皇贵妃不过派了寥寥几人,并未大张旗鼓地出去寻她。诸良把她带回来的时候,王皇贵妃虽然没说什么,只让宫人们把她带回寝殿,但宫女们都是一片凄风惨雨,赢兰方起,便把她收拾停当。
她就像只耷拉脑袋的小兔子似的跪在王皇贵妃面前,觳觫不已,准备迎接即将而来的雷霆大怒。
王皇贵妃凝睇着她,不骂不训,只是轻轻一叹。
赢兰整个人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不住说着自责的话。王皇贵妃大抵也听腻了,便道:“沉玉,起来吧。”赢兰弱弱地站起来,见她嫣然一笑,“下一回,可别再这么任性了。”
王皇贵妃甚至连个“下不为例”也没说,赢兰却吓得险些魂飞魄散,说道:“我,我我我再也不敢了!”
王皇贵妃满意地一笑,秀若芝兰的一张脸孔,明明神态柔弱如柳,却令人半点也违逆不得。她又看向将昨晚赢兰带回来的诸良,他跪在地上,面上一痕血迹,撕破了半边脸颊。伤口不深,但确实有几分唬人。便道:“你就是那个诸氏的孩子罢?东宫和我提过你。”
诸良应声:“臣正是。”
王皇贵妃道:“你祖父诸宸、父亲诸策都是国之龙媒,护主英烈。东宫也对你期望颇高。你虽仍年幼,可不能辜负了门楣。”
诸良沉声道:“臣定然殚精竭虑,之死靡它,不负先祖之名,不负东宫之恩。”
王皇贵妃笑道:“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决心,果真不错。”又唤道,“明墨,把这孩子带下去,有赏。”
赢兰急道:“我也要去!”
王皇贵妃道:“把沉玉郡主带回去。”
话音方落,赢兰还来不及说句话,敏君和云婓二人便一左一右地将她领回了房,再不让她出门半步。
赢兰心知自己这回闯了大祸,心内懊恼不已,更多却是担心。一想到诸良因为自己受伤,她便心如刀绞,恨不得时光倒流,把当时那个自己给狠狠扇回去。想着却有一丝惘然,她不该在那时候冲撞王皇贵妃,可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燕子们就那么被掷在地上摔死……她保不住它们,也许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救它们。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应该眼睁睁看着它们去死。
可是阿良说,那不是她的错。她做得已经足够。
赢兰想得头都疼了,忽然耳边传来一道清雅如泉的声音:“小宝?”
“叔?”
赢兰十分愕然。东宫这大半年来极少到长华宫,来向王皇贵妃请安,也大多匆匆一停,从不久留。昨日停留已是罕见,不想今日又见到了他。赢兰虽身在宫内,可与他见面竟还没有当日在燕王府里多。她再愚钝年幼,也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却想错了方向。
“叔,那个,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呀?”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东宫笑吟吟地,“还是有人叫你问的?”
若是乔媸在场,此时必定心下骇然。但赢兰浑然不察,只天真地摇头,说道:“不是啦,是我自己在想。王皇贵妃不是叔的母妃吗?那你平时见不到她,都不想她吗?想她可是却不来,不是因为太忙的缘故吗?”
“确实太忙了。”
东宫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定睛看着她的红通通的眼眸:“哭了?”
赢兰板着小脸,说道:“我才没有!”
东宫微笑道:“有精神就好。”略顿了一顿,几乎令人难以察觉,“总会过去的。”
想到那三只雏鸟,赢兰便一阵心痛,只告诉自己,赶紧想些其他的东西。灵光一现,便问道:“叔,你知道银宫是什么吗?”
东宫面上笑意分毫不变:“怎么会提起这个?”
赢兰在宫廷待了这么长时间,却也头一次听到这个词:“今天皇贵妃问起阿良,是在哪里找到我的,阿良说,是在银宫附近。可我不知道银宫是什么。”
东宫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并未回答,只指着窗外,说道:“你看。”
赢兰目光在窗外一转,忽然一亮。
东宫所指之处,原是一对□□倦舞的蝴蝶,彼此缱绻。宫内有蝴蝶不稀奇——稀奇的却是那蝴蝶的颜色,不似寻常斑斓,反倒是极纯粹的莹白,犹如水银沥出,在一刹那映着阳光,竟如刀锋般锐利。
东宫微眯了眯眼,仿佛被那翅上的光泽刺伤一般。赢兰平生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蝴蝶,兴奋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蹬蹬蹬跑出屋子,跟着那蝴蝶方向跑去。
***
一双蝴蝶翩翩,银白成对,有若佩饰,在阳光下十分好看。
越是好看,赢兰就越想要扑到,可偏偏连蝴蝶翅膀都没碰到。
她不知不觉跑得远了,猛然一停,回头一望,才发觉四面空无一人,景色十分陌生。
赢兰呆在那里。
四周皆是琪花瑶草,竞相争魁,姹紫嫣红开遍也。秋日正艳,苍空晴朗如洗,几缕流云软软缱绻在天际,穹庐碧澄如一枚倒扣天地的琉璃碗,无边无垠的纯粹。
风光虽美,可落入赢兰脑子里,只有硕大的几个字——
她——又——迷——路——了——
刚刚还在叔面前信誓旦旦,还恨不得把之前调皮的自己拖出来打一顿,可转眼居然又陷入了和之前一样的境地。
赢兰这一回是真心想把自己给揍成猪头。
她皱着脸蹲在地上,伸出手指头画圈圈。不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伴着女子优雅柔媚的笑语。那声音有几分耳熟,耳熟到令赢兰猛然站起来。
她不期然和来人对上视线,悚然一惊。
赢兰有足够“惊”的理由,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见了就像老鼠见到猫的皇帝,以及端王的母妃穆婕妤。
皇帝一身玄色常服,腰间白玉珊瑚带。穆婕妤一身天水绿宫装,身姿袅娜,风情万种。穆婕妤也就罢了,赢兰还是头一回这样近见到皇帝,不由十分紧张,忽然之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只是呆呆看着他,什么都忘了。
皇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样貌俊伟,濯濯如松下之风,和端王竟有七分相似。但比之端王荦荦少年,皇帝更显沉稳端严,不怒自威,仿佛一柄收在匣中的古剑,无需出鞘,便有岳峙渊渟之风。
他看了她一眼,俯瞰的姿态,傲慢已烙入骨血。
赢兰的眼瞳一缩,手心瞬间汗湿。
穆婕妤笑道:“这不是赢琏家的那孩子吗?怎么傻愣愣站在这里,连句话都不会说。”
赢兰一个激灵,立刻给皇帝和穆婕妤请安。
皇帝漫然颔首,穆婕妤以帕掩唇,轻笑道:“三郎,你看孩子长得可真快。上一回见她,还连话都说不整,就更别提行礼了。王姐姐可真是会教养,教出来的孩子一个二个都是冰雪伶俐。要我看,可惜她就是为人太严厉了些,别的不提,连玄鸟都……”
玄鸟便是燕子。儊月尚水德,崇黑色,燕子其实是吉鸟。
赢兰闻言脸色便是一暗。
皇帝打断了穆婕妤的话,笑意若有似无,说道:“你教得也不比她差。”
穆婕妤笑靥如花。
赢兰知道穆婕妤这个“王姐姐”说的是王皇贵妃。她虽与王皇贵妃并不亲近,但到底多了燕王和东宫的关系,自然是偏向她的。听穆婕妤这般言语,心里没由来地有了点火气。
穆婕妤何等眼力,赢兰在她眼前哪里藏得住心思。眼波一转,穆婕妤盈盈笑道:“三郎又坏心了,不带这么埋汰妾身的。王姐姐可是望舒王氏的出身,妾身哪里比得上她一分一毫。”
恰在此时,东宫和端王结伴行来。赢兰惊讶东宫怎么会和端王碰上面,但脸上一点也不敢显露出来。
这二人行礼,皆是风神卓逸,气度不凡。皇帝面上微露笑意:“免礼。”
穆婕妤有些嗔怪地对端王道:“你这个癞皮,这么长时间没来我这里请安,都到哪里野疯了?”
端王笑道:“母妃这可是冤枉了,儿绝没在外头乱疯,不信您问问父皇。”
穆婕妤似怨非怨地看了一眼皇帝,说道:“好,就我什么都不晓得。三郎,你们两个合起来蒙我。”
皇帝道:“朕可蒙不得你,否则荣宁宫还不是要闹翻天了?”
穆婕妤嗔道:“三郎你这话说的,孩子还在面前,我是那么小性子的人吗?”
端王大笑道:“母妃,您那脾性,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穆婕妤柳眉倒立道:“好啊,小赖皮,你居然敢拆我的台。三郎,你还不快快罚他。”
见皇帝略一沉吟,似是真要开口,端王忙不迭告饶道:“父皇,儿子错了。”
穆婕妤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赢兰不由看向东宫。他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见皇帝三人谈笑风生,面上无甚表情,仿佛只是天上人幽幽渺渺的一声叹息,纵然近在咫尺,也似远在天边。
赢兰心里蓦然一疼,伸出手抓住了东宫的衣袖,轻唤道:
“叔。”
东宫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原本正笑得春风得意的端王回过头来,看着赢兰,一脸“你这个小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的表情——而他也确实说了出来:“你这个小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赢兰鼓起脸蛋,抓住东宫衣裳的手又紧了紧。
东宫也不让她放开,只道:“沉玉无教,御前失仪,请父切莫怪罪。”
端王抢道:“父皇富有四海,胸襟非常人所及。这么个小东西,父皇自然不会怪罪,皇兄你可别乱度。”
穆婕妤笑道:“说的是,兰儿才这个年纪,又这样乖巧,三郎哪里舍得怪她。”
皇帝并不言语,负手而立。他尊荣无上,惯于俯视一切,此刻眸眼淡漠,竟似厌看天地。
东宫道:“是臣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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