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逢扰 下
“哎呀,郡主,怎么杵在这儿?小心冻着身子。”
乔媸盈盈笑着,一把抱起了赢兰,引着那小少年进了内室。
一见他进来,那两个诸氏青年都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在东宫的目光轻扫了他们一眼之后,更是抖如觳觫。
小少年被打得浑身是伤,却远远没有表面上看去那样严重。乔媸在替他上药时,他一直闷着头不说话,听她问话:“还疼吗?”却连头也不抬,呆愣愣地答:“习惯了。”
待乔媸替他收拾干净之后,不由感慨东宫慧眼如炬,竟找到了这么一块璞玉之才。
洗尽脏污的少年,发色略浅,面容出奇秀致,只是太过苍白,稍嫌少了几分血色。那种白不是温润如玉的白,而是长久不见光,有些阴郁的白。在那样的苍白之中,唯独眼下一痕划伤,细细的一道红线,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异味道。
“好品貌。”比起一见面被他震得话都说不出来的赢兰,东宫只是淡淡下了这么一个评价,“颇有乃父之风。”
小少年身子微震,抬起眼看向他。
乔媸微颦了眉,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威压:“我方才对你说的礼数都喂狗了?”
小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立时跪拜道:“参见殿下,参见郡主。”
乔媸这才悠然抱着赢兰走近东宫,微一弯身,将怀里的小小女孩递给他。
东宫捏了捏赢兰的小脸蛋,戏谑道:“怎么不说话?看呆了?”看着赢兰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忍俊不禁,“有那么好看?见小水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傻傻得没了魂魄的样子,怎么没见你平日这样看我?”
赢兰回过神来,小脸涨得通红:“才不是!我才没有看呆!只是因为反差太大,所以有点被惊到了。”声音慢慢有些底气不足,“不过,小皇叔那时候,我是确实呆掉了……他……他生得简直……这世上怎么能有小皇叔那么好看的人呢……”
乔媸看了一眼东宫的脸色,便笑道:“郡主您这话说的,东宫殿下难道就生得比秦王殿下差么,明明对您最好的是殿下,可您这心偏的,真是叫人心酸啊。”
赢兰年纪小,真真被她唬住了,连忙道:“才没有才没有!我的心是偏着长的,可是是偏着叔的!叔当然生得也很好看很好看,我第一次看到叔的时候,也呆住了哦!但是……”
她瞅了一眼东宫,小小声道:“但是,叔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小皇叔我要很久很久才能看一次……所以叔当然没有小皇叔那么……”
东宫难得也有哑然的时候:“就像一件宝贝,看多了就不值钱了?小宝是这个意思么?”
赢兰纯真地点点头,一副真诚模样:“没错!”
东宫失笑,连乔媸也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赢兰呆呆望着他们,忽然想到了什么,从东宫膝上爬下来,又蹬蹬蹬跑向了那个小少年。
那小少年看着她朝自己屁颠屁颠地过来,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身子有些警惕地微微紧绷。看着小小姑娘来到自己面前,一双漆黑大眼直直地看向自己,一脸天真,眼里倒似闪着几分新奇之意。
对赢兰而言,这确实是有些新奇。
初初对上少年那双眼,不似寻常人等略含着杂色的黑棕眼瞳,也不似儊月皇室特有的点漆一般的墨色眼眸——那两瓣清瞳里,瞳仁竟是泛着极明澈的蓝,微微一闪,直如水波连横,潋滟不可方物。
赢兰素来最喜些新奇事物,这对蓝眸子正是吸引她的一大亮点。
她微微咬了嘴唇,细细发声:“我……我叫赢兰,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少年看了一眼和自己一样跪在地上无话可说的两个青年,嘴角一勾:“我没有姓。”
赢兰有些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平淡道:“他们喜欢喊我贱胚子、孽种,不过我不叫这个,我叫凉。”
其中一个诸氏族人脸色一变,另一个急忙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轻举妄动。
他恨恨地看了一眼那小少年,忌惮是在东宫御前而不敢妄动。
若是在诸府,他听到这番话非剥了那小子的皮!
赢兰不大懂小少年之前在说什么。她素来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就怕跌了摔了,哪里听过半句污言秽语,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后面一句。
“……凉?梁?量?”一连说了好几个,赢兰都不大确定,只觉得这名字冰凉无温,毫不亲近,“那,你爹爹是怎么唤你的?”
小少年微抿了抿唇,眼底掠过一丝黯然:“……我没有爹。”
赢兰眨了眨眼,说道:“我有爹爹,可是没有娘……你娘呢?你有没有娘?”
提及自己的母亲,小少年的面上第一次浮起一丝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神色:“我有。”
赢兰问:“啊,那她是什么样子的?”
小少年毫不犹豫道:“很好,很温柔的人。”
赢兰兴奋得微微红了脸,道:“我娘也很好……虽然我不记得她了,爹爹也很少提过她,但是母妃说过,我娘亲是个特别天真的人……就像我一样。我娘肯定也很好,而且,她不但特别特别好,还特别特别特别好看!”小女娃回头看着东宫,仿佛要确认一样,“叔,你说对不对?我娘漂不漂亮?”
东宫笑着点点头,道:“对。”
自己的娘亲被这么一夸,当然与有荣焉。赢兰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
小少年却听出几分不对,抬头望了东宫一眼,又迅速低下。
赢兰的眼睛亮晶晶的,又说:“还有,我爹爹特别喜欢我娘,也特别喜欢我,你呢?”
“我娘亲也很疼我,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一直都很好。”小少年微微垂下了眼睑,神色淡然,蓝黑眼底却有一丝怨毒慢慢地泛了上来,阴翳如毒,“可是,我娘亲死了。”
赢兰有些惶然,道:“……死了?那……是和爹爹一样……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赢兰微微颦起了秀气的眉,有点不知所措:“对、对不起……我……我让你伤心了吗?”
小少年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知道真正应该恨的是谁。”
两个诸氏族人神色大变。
东宫扬了扬眉,目光幽深。
小少年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的视线,坦荡如清泉。
东宫终于笑出声来,道:“无知者无畏,真是他的好儿子。”
赢兰不解地看了看东宫,又看了看眼前的小少年,终于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问道:“对了,那……那你娘唤你什么?”
少年迟疑了一下,看着她睁着一双无邪眼眸,玉雪可爱的模样,着实令人不忍拒绝。
“我娘亲……叫我阿凉。”他素来寡言少语,不喜欢和人多话,可看到赢兰那副十分求知的模样,他不知怎的,居然多说了几句,“据说我出生那天正下了霜,天很冷,我娘亲就给我随口起了这么个名字。”
赢兰咯咯地笑了:“就这样?”
小少年点点头,道:“是啊,我娘说的,琚人不拘小节,男孩子就要取个贱名,这样才好养活。”
两个诸氏族人一脸鄙夷不屑。
赢兰双眼一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的由来吗?”
小少年望着她那得意模样,很捧场地摇了摇头。
“我的名字是叔给我起的,是花的名字哟,很香很漂亮的那种花!”赢兰咳了一下,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兰为王者香,芬馥清风里,从来岩穴姿,不竞繁华美……”
“这首诗首句的那个字,就是我的名字!很了不起对不对?”
不同于旁的孩童的启蒙诗篇,这是赢兰这辈子第一首会背的诗。
当时她坐在东宫的膝盖上,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神采飞扬得近乎于耀武扬威。
虽然这首诗的意思她不大懂,但也知道“兰”一定是个好东西。那种背出来的感觉更是极为有成就,是以她无论到了哪儿,对着任何人都要念一番,炫耀一遍自己的名字来历何其伟大辉煌波澜壮阔。
赢兰这一席话其实说得极不客气,但是她性子天真烂漫,根本没让人往恶意的方向想。见了她这副像小狗一样眼巴巴指望着“来啊来啊你快来夸我啊”的表情,也只是让人莞尔。
少年面上微泛了一丝笑意,又点了点头。
赢兰又是一怔,半晌才道:“你……你现在这样,是不是很不舒服?”
没有得到回话,赢兰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我、我可以摸摸你吗……”
小少年的神色有些怪异,没有肯定,却也没有拒绝。
赢兰很理所当然地将这当做了默认。
她自生来便几乎顺遂无忧,从未有人忤逆,之前小少年的那一挥手,已经是这辈子遭到的最大拒绝。
之前他们还不熟,那他觉得害怕,不让她摸,也不算没道理。
但是他们现在都讲了这么多话了,已经熟悉了,他肯定会给她摸的。
赢兰很笃定这一点。
小女孩于是慢慢伸出了一对细白的小手,有些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少年几乎是本能地想避开。眉眼一抬,却生生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任那凝脂似的纤细手指触上自己的脸孔。
“好凉啊……”指尖传来的触感凉而细腻,仿佛无温的玉器,赢兰低低地呢喃了一下,“难怪你叫阿凉……唉,是不是你以前不是这么凉,但就是因为这个名字,结果才越来越凉的呀,这名字可真不好。”
他本应是觉得愠怒的,但看她的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却又生不了气。
赢兰眨巴眨巴眼睛,微颤的眼睫仿佛蝴蝶的残翅:“你是不舒服吧?不要再跪着了,会很难受的。”
跪着和人说话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这一点赢兰深有体会。
在去觐见皇帝的时候,她总是被爹爹千叮咛万嘱咐,去时该怎么走,离开时该怎么退,手该怎么摆,头该怎么低着,身子该怎么跪,话该怎么说……千条万条,跪得腿都麻了,可是连头发丝也不能擅自多颤一下,绝对不可有一丝僭越之处。
简直难受得要命。
如果是叔的话,肯定就不会让她那么难受了。
小少年抬头看了一眼方才引领自己的那个婢女。
赢兰将才的那句话可以理解为“平身”,但他还不至于蠢到这么没有眼色。
乔媸唇际一弯,道:“郡主说让你起来呢,听到了就别再这么没规矩。”
小少年慢慢站起了身子,腿脚有些麻,也有些冷,但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倒是赢兰眼睁睁看着他站起来,直起腰板,个子倏然拔高了许多,她非要仰起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手却是万万触及不到了。
赢兰不由失望地瘪了瘪嘴。
原本守在门边的乔念立时上前来到赢兰身畔,将她一把抱起,举到足以和那小少年平视的高度。
乔念轻声道:“郡主小心。”
赢兰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对乔念小声说了几句话。
乔念有些迟疑。
赢兰的话音虽小,但室内这几人无一不是耳聪目明,皆听得清清楚楚。
乔媸的眼登时一细,待看向东宫,却只见他雍然自若,不以为忤。她便微昂了下颔,乔念见此只好稍稍凑近,将赢兰递给了那小少年。
小姑娘再度伸出一双嫩白小手,却并不触及他,就那样张开。
小少年有些不知所措。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小女孩,来意不明,无从揣测,根本不知她意欲为何。
乔念见他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小声提点道:“郡主的意思是,想让你抱。”
少年的表情有一瞬呆滞。
他旋即抬眼看了端坐在主榻上的人,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更万万不敢拒绝,只好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欲接过这个小小的孩子。
乔媸娇媚如花的声音柔柔传来:“小心,别摔着了她。”
赢兰浑然不觉,只是娇软可爱地朝他笑。他却是骤然浑身一寒。就连往日被族中人踩在脚下欺压唾骂,也从未感受过如此森然洌意。
而这还不过是一个婢女。
倘若是东宫开口……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张开双臂,万分认真地将小姑娘接入怀里。
那一刹那,他的臂弯一沉,心也骤然一沉。
不是恐惧,而是惶恐。
惶恐伤到了她。
她那样轻,那样软,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温香软玉的物事。一张盈盈笑脸,满脸纯真,毫无一丝防备警惕,再娇憨不过,也再脆弱不过。
她仿佛一朵被捧在手心里的兰花,娇生惯养,不经风雨,被人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他根本不敢用力,抱住了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了起来。
赢兰浑然一派天真的模样,在他的怀里还不安分地拱了拱,寻找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自来熟地将手臂攀在少年的脖颈上,全然信任,一如在亲人的怀抱里依依撒娇:“凉这名字不好,我给你换一个字好不好?不要凉薄的这个‘凉’,要良辰美景的‘良’,好不好?”
他的眉梢一跳,神色里隐约透出一丝抑郁。微转了脸,看着那两个依然跪在地上,一脸怨毒却无可奈何,与自己拥有着相同血缘的青年。
蓝得近乎凉薄的眸子里掠过一瞬微光,眼下一道红痕艳如妖异,少年的薄薄唇际便弯折了起来。
“郡主赐名,臣感激不尽。”
乔媸的眉忍不住挑了挑。这小子学的倒是快。
东宫雍然一笑,慢声道:“既然已经称臣了,那你往后就跟着小宝罢。”
跪在地上的两人面色悚然惊动。
这样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是昭示了日后的无限光明璀璨!
由沉玉郡主亲自赐名,随于左右——
谁都知道,沉玉郡主依制本只是个不得势的藩王之女。但赢氏素来子嗣极为单薄,皇帝纵然粉黛三千,却子息无多,沉玉郡主就是皇帝唯一的孙辈,在出生当日便被封诰。皇恩浩荡,若得此提携,日后飞黄腾达是早晚的事情。
更何况,还有东宫。
东宫乃是儊月第一名门,望舒王氏所出。王氏一门两后妃,东宫便是先皇后之甥,皇贵妃之子,甫出生便被立为储君,端严清正,誉满天下。与燕王相比,乃是珍珠之于鱼目,日神之光之于烛火之焰,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东宫素有仁善贤名,和皇帝心思无常叵测、手段雷霆酷烈相比,却也有一点相同之处。再怎样礼贤下士,令人如沐春风,他都是一视同仁,从未见他对任何人事稍加青眼。
沉玉郡主却是个例外。
除了和自己同出王氏一族,先皇后所出的秦王,东宫捧在手心里宠爱的,便唯独只有这么一个小小侄女。吃穿用度,宫里赏赐,无一不是挑着最好的份例先给了沉玉郡主。
能接近这小小女孩,也意味着,能够接近这偌大帝国最中枢的无上权力。
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的孽种,居然在这短短时刻内获得这样一番荣耀——怎能不让他们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可即便心里已经恨得近乎于扭曲,面子上还是万万不能表露出来。
小少年抱着赢兰,笔直地站着,直视东宫目光,应声道:“谢殿下。”
他既不跪拜,也不屈膝。全然无为臣之态。
这样的冒犯,东宫却只是似笑非笑,乔媸在一旁道:“你应当谢的是郡主,若不是郡主喜欢上你这副样子……”
他微顿了顿,随即转过头,对赢兰微微一笑:“谢郡主。”
赢兰的手依然环绕在他的脖子上,身体如此贴近,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衣裳之下的胸膛,传来了温热的温度,和微微的震动。少年的气息,青涩而微妙,形成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懵懂。赢兰不知为何又有些红了脸,轻轻道:“不客气,阿良。”
一个是五岁的无忧郡主,一个是十岁的早成少年。
云泥殊路,相逢竟被飞雪扰。他们的生命毫无交集,以前是,以后本应也是。
只是人生如此莫测,这一眼,这一笑,竟似底定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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