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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相逢扰 中


  

  “死掉了,是不是就是和爹爹那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还会回来吗?”

  “……殿下他不会回来了。”良久,少年才又一次开口。

  赢兰睁大了眼睛,嘴唇微颤。

  “放肆!”

  原本跪着的另一个诸氏青年终于按捺不住,蓦然起身,扬手一个耳光掴过去:“孽种!”他转而回身对着东宫再跪,惶恐道,“殿下,臣等家门不幸,还请……”

  偶一抬头,他骤然失声,声音惊得发颤:“郡、郡主……”

  赢兰怔怔看着那少年脸颊上浮起的清晰掌痕,许是被指甲划到了,眼下一痕赤色缓缓溢出,仿佛鲜红的泪,蜿蜒在面颊上。

  她轻轻问道:“疼吗?”

  少年看了她一眼,却蓦地睁大了眼睛。

  小小女童的眼里,痴痴地落下泪来。

  一痕珠子似的泪,划过如花瓣般娇嫩的脸颊,仿佛清晨日出前的露水,有一种不真切的秀丽。

  少年显然也被她惊到了,许久才道:“不疼。”

  在他看来,这么点小伤早就是家常便饭,怎么还会觉得疼。

  “被打了,是很疼的……”

  赢兰的眼泪如珠落下,她也说不上这是什么情绪,她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茫茫然,茫茫然,隐约里,仿佛有一根线缠上了心,狠狠地绞住,痛得流出血来。

  “爹爹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从来没有打过我。即便我不乖,我不听话,我逃课,我不懂事……他虽然有时候会生气,可是也从来不打我。每一次,只要我拉着他的袖子,在他的怀里蹭着,他再大的脾气也都没有了。爹爹说过,被打的话,是很疼很疼的,所以他舍不得打我。”吸了吸鼻子,赢兰啜泣道,“爹爹……他现在……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爹爹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这一场失去,死别二字——斩钉截铁,无可回转。

  “别哭了。”

  仿佛忍无可忍一般,少年忽然打断了她,话说得毫不犹豫:“你再哭,燕王殿下也不会回来的。”

  一旁的两个诸氏子弟脸色已经发青了,赢兰的眼泪依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少年却只是幽幽叹道,“好哭鬼。”

  赢兰止住了哭声,抬起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仿佛不知僭越为何物,少年慢慢地说道:“燕王殿下对我提过你,你是他和此生挚爱的女儿,是他最重要的珍宝。你如果哭了,他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很伤心的。”

  东宫的眼底微暗了一瞬。

  赢兰还不懂什么叫“泉下有知”,但这句话还是理解了个七七八八。她抽噎了一声,抹了抹眼泪,怯怯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道:“你身上好多伤,你衣服又好单薄,应该先去搽些伤药,多穿些衣裳……好不好?”

  话是对着少年说的,但她却回头,看向了东宫。

  一双朦胧泪眼,水光盈盈欲落,衬着一张玉雪可爱的容颜愈发如初生娇兰。不过五岁的孩子,已有了日后绝色的初笔。

  赢兰素来天真乖巧,这样小小一个希冀,东宫当然不会拒绝。心下悠然转念,利害已来回思量了几回,他慢声道:“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的语气温柔如春风,像是向九泉之下的一声喟叹:“皇兄,得罪了。”

  ***

  这地方一换,居然就换成了当日燕王所居的正宅。

  燕王尸骨未寒,府内本应一片缟素,但室内竟早已预铺了崭新的氆氇。远自西梁所贡,精心织就的乱坠天花,仿佛当真可入神路,连边角的流苏亦是极好的西番莲片金缎,所赐不过寥寥二三人。所有燕王故物都被预先清理了下去,只差未新漆了一遍。紫檀夔龙纹的软榻旁,数个火盆燃得正盛,因着骨瓷薄胚的罩子,只隐隐显出光色摇摇,没透出一丝烟味来。

  室内温暖如春,焕然如新。赢兰却还未察觉出其间所蕴含的冷酷,只是欢喜铺了新氆氇,绒绒软软,踏上去几乎能陷入脚踝。东宫靠在软榻上,任她在自己的膝上动来动去——一如平日在她的父亲膝上依依承欢。

  那两个诸氏子弟进了内室,皆是战战兢兢,见东宫似是只专心致志地逗弄小侄女,脸色更是片青片白。

  那少年倒是一言不发,不知是冷静自若还是已吓得呆若木鸡。

  东宫唤了自己随行的婢女,笑道:“乔媸,你带他先下去换身衣裳,把这身子弄得齐整些罢。”

  名叫乔媸的婢女面目清秀,韵致丰雅,闻言便如轻燕般娉婷袅娜地走上前,看着少年,双眸盈盈,笑靥如花:“瞧这脏的。”便将少年带了下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赢兰抹了抹眼睛,放下手中之前玩耍的鎏金夔纹的双耳暖炉,问道:“叔,他好慢哟,怎么还不来啊。”

  东宫的手里还把玩着她一缕青丝,随口道:“谁知道呢,也许是伤太重了,就那么死了。”

  赢兰茫然道:“唉?”

  东宫似是漫不经心道:“若真是那样,今日死的,恐怕就不止两人了。”

  两个诸氏族人惊得脸色惨败,跪倒在地,重重叩起头来,连声喊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东宫也不制止,那两个青年不断叩头,一声一声,足足的沉甸。

  赢兰微微颦了眉,说道:“叔,他们好吵哟。”

  东宫便略伸手虚扶了一下,身子依旧倚在榻上,动也不动。

  另一名侍女乔念娇声道:“平身罢。”

  那两人怎么敢真这样听话,慌忙又多叩了几次,满口叫着“谢殿下”,才唯唯诺诺地站起。额前皆是一片淤青红肿,倒有些像方才那少年被打的伤痕。

  东宫道:“尔等如此鲁莽,就不怕玷污了诸氏门第?”

  那两人一脸惶恐,其中一人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您有所不知,那个不识好歹的孽种私自逃出,更胆大包天来到燕王……”

  东宫不以为然道:“幸好是孤在这里。”

  一句话如冰水临头,浇灭了他们的激动之火。

  两个诸氏族人心知这一回总算侥幸逃过一劫,连忙再度重重跪下,点头称是,感激殿下大恩大德云云。

  东宫几不可察地微叹了一声。

  诸宸德高望重,惊才绝艳,却不想后继无人,子孙尽是这路货色。

  诸氏是全天下最著名的剑术世家,没有之一。

  诸氏以武道于乱世立身,并追随□□皇帝从龙,成为儊月最悠久的名门之一,封英国公,世袭罔替。百年以来,诸氏中人一直担任帝师教武及京畿近卫之职,砺带河山,威名赫赫。数年前东宫游历天下,前往予皇书院求学,诸宸的独子诸策便是他的贴身近卫首领。

  两年前,诸策扶颠持危,舍身护主,被追封为勇烈侯。诸宸的发妻因此郁郁而亡。诸宸在花甲之年痛失爱妻爱子,不久之后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继任的诸氏族长,便是诸宸的胞弟诸宁,亦是这二位诸氏子弟的父亲。

  与诸策的才学品行,皆是云泥之差。

  诸氏虽然世袭国公,可在天家眼里也不过是草芥,这些破烂事本万万轮不到他来操心。但见那少年虽面目脏污,却身姿挺秀,风骨不凡,不似寻常粗鄙仆役,这二人一口一个“孽种”,令他记起了一件事。

  诸策在世时,曾经向他请旨,娶一个琚族女子为妻。

  儊月开国帝后情深意重,一生一世一双人,为千古佳话。是故大律户婚所言姻缘大事,一夫一妇,不刊之制,立国数百年来一直并无滕、妾制。

  但先帝耽缅美色,不顾祖宗礼法,开广纳后宫之先河;皇帝更是一再破例,充陈后宫,佳丽如云。这样的风气之下,连士大夫亦多有豢养禁脔宠姬,只是不敢明面触犯大律,有实无名罢了。

  初闻诸策欲娶琚女为妻,东宫不过付之一笑。

  儊月素来视琚族为蛮夷。诸氏乃是簪缨大族,豢养脔宠便罢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迎娶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为正妻。后来隐有风闻,诸策无意嫁娶,与那琚女之间竟有一子,诸宸虽然不喜那琚女,但怜其孙无依,便将那孩儿过到了诸氏远亲的名下,以诸氏之子的名义长大。

  他感慨诸策情深不易,正欲回国之后赐婚,诸策却身遭不测,一段姻缘就此搁置了下来。随后诸夫人抑郁而死,诸宸亦不久矣,他日理万机,自然也将那琚女之事抛之脑后。

  诸宁和诸宸素有旧怨,这一对母子无名无分,无可倚靠,其间待遇自是可想而知。

  这倒是他的疏忽了。

  赢兰发觉了东宫的沉默,转过头看着他。

  小小的手摸了摸他的脸庞,问道:“叔,怎么了?你不开心?”

  东宫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方才那人已经走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两个诸氏族人都是一脸迷茫,过了半刻,才有一人察觉脚步接近,脸上显出警觉之色。

  东宫在心里暗自摇头,摸了摸赢兰的头。

  小女孩怔了怔,忽然极为兴奋道:“那、那我就可以出去看他喽?”

  说完也不等东宫答话,便下了他的膝盖,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结果却在门前被挡住了。

  赢兰的一双小手费尽了力气去推这门,把自己推了个满头大汗,一脸通红,却依旧纹丝不动。

  乔念在一旁隐露关怀之色,待看向东宫,他却只是轻笑:“别去帮她,自己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做。”

  赢兰是真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推开了内室的门。室内本是温暖如春,这门陡然一开,嗖嗖冷风便挟着寒气猝然灌了进来,吹动着莹莹珠帘簌簌不止。凛冽的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赢兰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嘴巴咂巴了两下,一脚踏过了门槛。

  她偶然一望地下阴影,再一抬头,却怔在了当场。

  一颗细小的雪粒刮到了小女孩的额心,一触则融,不可挽留。细细的水珠便自她的眉心,一路蜿蜒而下,像是流下的新泪。

  “你怎么又哭了?”

  依然是如之前那般,清冽似上苑流泉的声音,却在字字沉静之下,依旧蕴含着能够在严寒之中破冰而出的力道。

  他说:“好哭鬼。”

  赢兰看着他,怔怔地站着。

  看着他,只是看着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雪初下,浮云直上,江山万里,冰霜凌乱,都只成了他身后一方剪影。

  那时是康舜二十三年庚子冬月,大雪满城,覆盖天地。

  她是新丧了父王的沉玉郡主,金枝玉叶,如珠似宝。

  他是刚失去母亲的诸氏之子,私生孽种,贱甚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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