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们来到了那处山涧旁，这里是大壮的最爱。广大壮平时人很沉闷，看起来也胆小无能，可一旦进了山林，他整个人就会变得活泼自在，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玉啄骨知道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她喜欢这样的大壮。山涧有着笔陡的崖壁，溪水在下方轰鸣，高高的梧桐、枫树在两侧伸展着枝干，像想要越过天险而牵手的人儿。此时落叶已逝，光秃秃的枝条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我先过了！”玉啄骨对大壮一笑，身形灵巧地越了过去。长枝压弯，止不住地摇摆，她继续纵身一跃，攀上了大树的主干。
这时，身后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玉啄骨回过头去，只看见了一片枯枝摇晃。一根断裂的粗枝突兀地展现出自己新鲜的伤口，鲜黄的木屑在折断处随冷风轻轻地颤动。大壮！她赶忙跳上了旁边的另一根树枝，挂到尾端朝山涧下望去。她什么也没看见，但她知道他肯定就在下面。
她回到主干，下了树，然后循着石头缝从崖壁上爬了下去。待她到了溪水边，她见着了广大壮斜躺在那里，哗哗的流水不停地冲刷着他的双脚。“动不了了。”大壮哀伤地对她说，有气无力。她把他的腿从水里面拉出来，然后背他到了一块干燥的石头上。
“真是惊险啊，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在她给他裤子拧水的时候，大壮冲她笑了一下，脸色苍白，“我挺喜欢的，但绝对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你就是想来我也不准你来——”玉啄骨瞪他，没好气地说道，“都跳了八百回了，你居然还会摔下来！眼睛都长哪里去了，不会好好检查清楚前面的情况吗？”
广大壮不作声了，他恢复了以往怯懦的模样，整个人都显得没了精神。玉啄骨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有点儿后悔自己语气重了。她把他背回了家，紧接着，便被她娘操起扫帚打出了村子。
这之后的两天，都是玉竹上门去探望大壮的病情。大壮的伤很不乐观，人还发起了高烧。镇上的大夫被请了来，但却也是回天无术。不久，大壮就死了。玉啄骨呆坐在床头，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她冲出家门，跑进村子，谁也拦不住她，即便是当头砸来的石块。她看见了扎着纸花的棺材被抬出了村东头大壮的家门，脑子里不停地闪回那天他倒在溪水里无助的样子。冰冷的溪水不停地冲刷他已然没有知觉的双腿，就像流水拍打着两根腐朽的木块。
当时，她要是没有对他那么凶，该多好。玉啄骨想着，倒在了地上。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天已黑，一盏油灯昏暗地燃在屋子的一角，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玉啄骨爬起来，听到外面传来声响。她走到门口，往院子里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挤在山道上，男人拿着火把，女人抱着孩子。
“把她交出来，交出来我们就走。”当头的村长站在院门前，郑重地对拦在门口的玉竹说道。
“我不会把啄骨交给你们的。”玉竹肯定地回复，接着提高了音量，“我不会像供出犯人一样把我妹妹给交出去！”
“她必须承担责任，接受惩罚！”村长义正言辞，“雷家村的男女老少，都必须得到一个明确公平的交代！”
“对，没错！得有一个交代！”雷大柱跟在村长身边附和，他一振臂，身后的几十口人都跟着高喊，一时间火光攒动。
玉竹眼眶微微泛红，脸颊也在寒风中显得苍白。她微微摇头，呼吸在眼前凝成白雾。“我不会同意的，她没有过错。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会交出我的妹妹。”
雷大柱一掌拍在了简陋的院门上，木条被震得发颤。“今天你必须把她给我交出来，自愿也罢，不自愿也罢，拿不到人，我们就不走！”他冲她吼道，气势汹汹，吹胡子瞪眼。
玉谦走到了女儿身前，一根长矛握在前胸。他人不高，但庄重威严。雷大柱退了一步，回到了村长身边。玉竹看看她爹，伸手摁下了他紧握长矛的手。她上前一步，扫一眼山道上的众人，说道：“若妹妹有过错，那也是我的过错。你们要打要罚，都冲我来吧，我绝无怨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没有一个人吱声。过了一会儿，人群里终于有一个老妇说话了，她高喊：“你又不是那瘟神，我们罚你有什么用？老天长眼，它知道谁是祸害，谁不是祸害！”
人群骚动了起来，大家都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就是！就是！”更多的人开始附和，拒绝接受玉竹的提议。这时，一个男人不无恶意地假设：“难不成我们要她去死，你也替她去死吗？”
玉竹看着眼前的村民，目光坚定。“我愿替她受死，只要你们肯放过她，还她清白。”她声音不大，但果断决绝。所有人一下就都安静了下来，山道上，只剩下寒风哀鸣。
玉啄骨冲了过去，拦在了姐姐面前。玉竹一把将她扯到身后，然后嘱咐爹道：“赶紧把她拉回去！”玉谦钳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进了屋子。玉竹在院门外“砰”地一声合上了门扉，门外的众人高声嘶喊，但最终却谁也没动玉竹一根寒毛。
天快亮的时候，人群才散去。玉竹回到屋子，紧紧地抱住了妹妹，瘫在了床上。“姐姐，你怎么这么傻？”玉啄骨见她如此，着急上火，赶忙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见没有异状，才终于放心。但此时，眼泪已经涌出了眼眶。“万一他们打你怎么办？万一你真的死了怎么办？”她哽咽道，伤心难耐。
玉竹脸色发白，精疲力竭，但还是对她温和地笑笑，说道：“傻丫头，他们怎么可能会打我呢？他们针对的人本来就不是我，况且，我还有爹呢，他们知道如果动了我，我爹会怎么去对付他们。”
玉竹抹干她脸上的泪，不久，便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玉啄骨为她盖好被子，又去爹房间里看了一眼。“门窗我都用棍子顶死了，从外面没人能进得来。我也要休息休息，这期间，你千万别跑到外面去。事情会过去的，不要想太多。既已是我玉家的女儿，我就会管你到底。”玉谦嘱咐她道，接着就躺上了床，闭上了眼。
玉啄骨回到了姐姐床头，她就坐在那里看她，看了许久。她想通了，想通了自己该做什么。她不能再给他们惹来麻烦，唯一的方法，就是离开这里。她也有自己的身世需要寻找，而可能知晓这一切的仙人并不在这大凉山中，他在谁也不知晓的远方。玉啄骨起身，来到了书室，摊开一张纸来，提笔写下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留给姐姐和爹的，她把它放在厅堂的饭桌上，接着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扎了个小包袱，背在身上。她小心地拿开顶住门的长棍，轻轻地搁到屋角，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她没有过去，她可以去寻找过去，她被人嫌弃，她可以去证明自己不是妖怪。玉啄骨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以后还会回来的，不要为一时的分离而神伤。只要找到仙人，找到那位将自己托付给姐姐的仙人，也许一切就都会明朗。她走入冬日清晨的浓雾之中，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看。灰色的木屋孤寂地矗立在光秃的密林里，白色的雾气像轻纱般将它掩盖。那是她的家，她心中永远的家。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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