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十、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下
再睁眼已是清晓天光。兰生将昨天带回来的汤包热了,又煮了一小锅香梗米粥,两人吃了早饭,端端知道他白天要去古韵轩,晚上又有夜戏,便催他早早回去,取了兰生的大衣和帽子在手,将帽子交到他手里。
兰生戴上帽子,又见端端双手提了大衣站在身后,不由怔了一下。
端端望着他笑道:“犯什么傻,你倒是伸胳膊呀。”
兰生这才依言伸出手臂穿好,轻笑道:“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像你这样的名角儿,身边还少得了梳头跟包,怎么会不习惯人服侍?”端端帮他理了理衣襟。
兰生低头笑道:“我是不习惯你对我这样好。”
端端呸道:“你说这话,倒像我平时对你多坏似的。”推了推他,“别磨蹭了,快走吧。”
兰生却不动,拉着端端的手说:“这出新戏,你还一直没去看,我给你留了一个包厢。”
端端偏着头笑:“想我去看也行,你可不要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打无线电。”
兰生含笑作了一个揖,“谨遵台命。”
端端红着脸啐了一口,推他出了门。
因为是新戏的关系,这天晚上广德楼里的人格外多,端端早早来到包厢,静待兰生出场。
兰生上场,眼风瞥处,看见端端坐在包厢里,穿件淡青旗衫,颈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华丽素雅,兼而有之,正凝神望着自己,心下便是一慰。
他一眼望过去,虽然有无数人,又好似只有意中那个人。
宋鉴铭的唱词写得哀感顽艳,兰生的表演更是形神两备,手到意到,借着唱腔将无穷心事曲曲传出,细腻处竟是言语形容不出的,台下不时传来轰雷般的掌声。
端端微笑倾听,为他骄傲欢喜,背转身时,却不禁泪流满面。
其实那天她去找兰生,正遇到李永胜宋鉴铭他们,站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只觉遍体生凉,再听兰生的回答,又觉五中如沸。
新戏连场满座,眼见他声名更胜从前,大红必遭人妒,自己迁延徘徊,有损无益,真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兰生卸了妆出来,不见端端的身影,正在四下逡巡,就有人簇拥上来,只得勉力应酬,被一群人裹挟着上了汽车,又到饭店,今晚也不知怎么,喝了两口酒,就觉心头突突乱跳,平时的量也不至于这样浅,于是找了借口匆匆辞出,雇车回来。
端端的门却没有人应,用力一推,两扇门应手而开。
兰生走进去,连唤几声,四周仍是寂寂,几间屋子都不见人影。已经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呢?
忍不住打开衣橱,只见里面疏落落挂着几件衣衫,她常穿旗袍和外套却都不见了,下层两个抽屉里装的鞋子也少了几双。不禁倒退两步,蓦地瞥见茶几纸镇下压了一张纸,连行带草,正是端端的笔迹,连忙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别矣兰生,君睹此信之时,端已于离京之火车上,瞥眼春光,益增凄恻,萍荡蓬飞,知向何往?继府初识至今,忽忽已有数载,其间悲欢酸辛,不可胜言。今两情初定,遽道分别,端岂世上第一忍心人,然实有不能不出此之处。
端两历情劫,自谓已勘破情关,不意末路穷途,得君披肝沥胆相待,人非木石,孰能无感?然清夜扪心,下堂之妇,性复乖张,何以得君钟情若此。噫,涓滴之惠,必报涌泉,将恩为爱,始有今日。然诚如诸友所言,岂恩义尽集于端端一身,岂报恩必出以婚姻一途?
端遇君之日,即惊秀气所钟,盖天生立于舞台中央者,今果稽山独鹤,振采鸡群,世间学艺者虽众,成名角者百不得一,有容貌者无体态,有体态者无歌喉,纵三美集于一身,不得其遇,亦终淹没沉沦矣。今君声望日隆,每演新剧,往观数十次者不知其倦,艺术移人之力,可以概见矣,更有照片写影,录音传声,则后世之人亦可领君之艺术魅力,虽百岁匆匆,白驹过隙,然天地间永存一夏兰生,人生至此,更复何求?
其奈名之所至,谤亦随之,今为端故,众口纷腾,谣诼并起,端亦醉心戏剧之人,何忍摧珊瑚而折宝树,以一已之私,腰斩艺术生命,而使昂昂千里驹老死辕下不得奋蹄耶!由是中宵辗转,寸心如裂,再四思维,唯有忍痛别君,愿君移爱端之心,转爱世上万千爱君艺术之人,则端纵断情丝,亦无憾矣。
宋先生古道热肠,耿五哥肝胆相照,忠言逆耳,切切为君。君何有幸,遇一众良师益友,君何不幸,遇一命舛之林端端!端骨肉乖离,世间所亲厚者唯君一人,何尝不愿赋白首而偕百年,惜月未一圆,星已参商,天不假缘,奈何奈何!
君碧梧之姿,兰蕙之性,异日自当有佳偶为匹。弱水三千,岂一瓢堪饮,上林多树,岂一枝能栖?端走笔至此,泪与墨下,然短痛长痛,两害当择其轻,唯请善自珍摄,勿以畸零人为念,当思儿女情爱,幻若昙花,或当世上并无林端端其人可也。
俯仰离合,是我非我,悲欢啼笑,当如戏观。此生若有白头翁媪天涯相逢之日,上天则待你我不薄矣。
兰生兰生,他年回首,宁不笑今日之痴哉!
林端端谨上。
信纸上的字迹有的已被泪水濡得模糊不清,兰生一口气读完,靠在沙发上一动也不能动,整个人似抽空了一般,呆了半晌,才疯一般跳起来冲出门去。
端端在火车上惊醒,耳边似乎能听到那凄厉的呼唤,火车和铁轨的撞击声像要搅碎人的五脏六腑一般,情天难补,恨海难填,只怕今后每一日都是煎熬,让他怎么挨得过去,又让她怎么挨得过去?可是无论怎样痛,都不能够后悔。
当初回北京,只道这里有亲有友,就连故都弦管,也觉别样亲近。谁知最后亲断友绝,一步错步步错,到今天竟连父祖姓氏都不能保全。
她此刻的情状,又怎么能拖累他,座上捧角儿最是势利,捧你可以捧到九天之上,踩你也可到九渊之下,怎么忍心让他为了她不顾前程、不顾名声,也落得众叛亲离?
你固然情深意重,我岂能挟恩求偿,过去平安喜乐的时候,不曾回报过你分毫,如今落魄孤独,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你来安慰陪伴?
向来人口杀人,更利于刀剑,我怎能只图自己身有所托,情有所寄,就将你推到千夫所指的悬崖?到那时,举世皆谤,万口如刀,难道真能不悔,不怨、不恨?倒不如只当粉墨登场一出戏,一出戏最好——
傀儡登台幻此身,阿谁同是戏中人?
笑颦难问失前路。粉彩易涂忘旧因。
情钵能盛多少泪,灵心知障几重尘?
试从无尽悲辛处,记取双眸一刹真。
能在这无尽悲辛之处,留住彼此眼底一刹真情,还要奢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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