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十七、我生之后,逢此百忧上

　　

　　到了第二天上午，兰生依约来访，胡妈这时已经从乡下回来了，把兰生领进客厅。端端正坐在沙发上喝酒，抬头看见兰生，就定定望住他，灼灼目光好像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却又猛地别开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兰生走过去，“别喝了。”伸手夺下酒杯。

　　“还给我。”端端踮起脚尖，在他手里抢酒杯，脚下一趔趄。就跌到兰生怀里，手指在他胸前撑了一下，嘻嘻笑起来。兰生脸上一红，略略推开她，扶着她在椅子上坐好，声音低柔几分：“你先歇一会儿，我去给你泡杯薄荷露。”

　　端端只怔怔看他的动作，怎么可以做得这么自然，这么深情？难道这样一双眼睛，竟是会骗人的么？做戏的人，无情戏便假，戏真如有情，可笑她明明只是借别人演一场戏，倒把自己陷在戏里头。

　　她从来不会看男人，尚云鹏在婚前不也是一副谦和明达的新式军人模样？

　　戏留半场，最后这支曲子总要他来唱，棋留半局，最后这个劫也要他来打。

　　于是她轻嘘了一声，拉着他的手道：“跟我来，我有点东西给你看。”

　　兰生身不由主，让她一步一步拉到卧室，卧室中间放了一张铜床，挂着湖水色秋罗帐子，勾着银帐钩，床上乱拥着秋香色的绸被和绣花的鹅绒枕头。旁边一张梳妆台，台面上满目琳琅，摆着雪花膏、扑粉、胭脂，口红种种，各色香水就有二三十瓶，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盛着成串的茉莉花。

　　窗边两幅碎花帷幔低垂，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只有床边小茶几上的绿色纱罩灯，射着柔和的灯光，兰生走到窗边去拉窗幔，却被端端按住手。她的手掌温腻柔软，平日的秋水明眸此刻带着几分迷离醉意，灯光似乎也变得幽暗恍惚了，兰生的呼吸有些急促，鼻尖上微微溢出汗珠，他轻轻咳嗽一声，“大白天怎么拉着窗帘？”

　　她低低地说：“拉上不是更好吗？”那声音竟绵软如棉。他几乎不敢正视她，但又分明能清楚地看到那按着他的柔白手腕，微微仰起的晕红脸颊，还有那眉目间的几分倦然妩媚，她的气息掠过他耳边，细细痒痒的，她究竟喝了多少酒，怎么连空气中都沾染了微矄的酒意，

　　兰生为免尴尬，只有慌慌地另找话题，“你要给我看什么？”

　　端端一笑，转身打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一个绒面盒子，打开来看，却是一只钻石戒指，光芒耀眼，她将盒子向前轻轻一推，笑道：“送给你。”

　　兰生想起初相识她往后台送绸缎香水的事，便微笑道：“别开玩笑了。”戒指该他买给她，这怎么反过来了。

　　端端也笑，“一点小意思，夏老板这么红的角儿，太菲薄的我也不好拿出手呀。”轻轻撇了一下嘴，“难道王太太没送过你这些东西么？”

　　兰生脸色一变，冷冷望着她，“没送过，我和她之间没这么大的注儿。”

　　端端摆弄着盒子，“对了，听说辛家还有位侄小姐。”

　　兰生强忍怒气，“也没送过。”

　　端端笑道：“也是，人家是位闺阁小姐，就是不送什么，夏老板也是乐意相陪的。”她的手臂缠住兰生的，在他耳边轻笑道：“我可没这个自信。”

　　兰生腮颊火烫，手脚却冰凉，一把推开她，“林小姐，请你自重一点。”

　　端端跌坐在床上，忽然急咳起来，面红气促，身子抖个不停，兰生的心一下子软了，忙坐到她旁边扶住，又将桌上的半杯水递给她，端端喝了两口，才慢慢平稳下来。

　　兰生轻抚着她的头发，放柔了声气，“你别多想，我只拿王太太当长辈。”他勉强一笑，“你再冤枉我，我就要唱六月雪了。”

　　这样温柔又酸楚的话，直如一把利刃戳在端端心头，她忍不住将脸偎近他的手臂，一只手攥住他的衣襟，绷得几成青白色，让他走罢，其实他就算真和王太太怎样了，她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兰生身子略向前俯，想把她抱扶起来，端端却推开他，寒着脸冷冷道：“在我面前唱六月雪，转过身可以唱大西厢么？”又嗤地一笑，“对不住，我这会儿没心思唱戏了，夏老板，您请回吧。”

　　兰生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眼圈噎得通红，不言不动，只目不转瞬地望着她。

　　端端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慢慢通着头发，动作愈缓，言辞愈利，“谁家有这样动手动脚的长辈，我见识浅，可真没见过。话说回来，老天爷给的好本钱，不用才是傻子呢。《水浒传》里王婆说风情，有十分光、五个字，不知道咱们夏老板十分光挨到几分，那五字又占了几个呢？”

　　兰生心中翻江倒海，只觉全身的骨骼都格格作响，怒到极处，反而笑了出来，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挨到几分光，占几个字你不清楚？哦，大概不是全都清楚，夏兰生貌虽不如潘安，想来也值得一看，财虽不比邓通，在北京也有几处宅地，做低伏小，这些日子做得尽够了，至于闲情闲意么，只要林小姐有时间，我拼了回戏也可奉陪，只有——”低低笑了一声，“不如现在试试看？”

　　说着把她扯到怀里，低头吻了过去，还没碰到嘴唇，就被端端用手臂抵住了，她头颈不住往后仰，恼怒地盯着他，右手扬起，兰生微笑着等待那一巴掌落下来。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走，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自鸣钟铛铛响了几下，声音那样大，让他疑心是自己的心跳，又或是临刑前催促的鼓声。

　　她却忽然抬起下颏，眯着眼向他看，垂下的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身子前倾吻住他。她发间簪的茉莉花，散着淡淡的幽香，软绵的呼吸，在唇齿间辗转。

　　兰生只觉脑中轰轰作响，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不禁箍紧她深深回应，似乎要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进去，急一阵，缓一阵，那快乐近乎抽搐，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端端才软软地伏在兰生怀里。

　　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历千劫，端端忽然挣开兰生，扯着他的胳膊走到门前，用力向外推他，可是兰生却挺直背脊站着不动，她惶急起来，“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兰生不说话，只伸长手臂，再次将她拉进怀里，端端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两人静静相拥，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靴声橐橐踏着楼梯板，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端端身子轻轻颤了下，兰生只将她揽得更紧，直到靴声停止，来人在他们面前站定，两人才缓缓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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