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十八、之子于归,远送于南上

　　

　　次日一觉醒来，便觉头眩鼻塞，全身发起寒热，耿小冬来的时候，已是双颊潮红，不能起身。耿小冬吓了一跳，忙请大夫来，大夫看过说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冒了凉。奇怪的是吃了几副药，总不见大好。

　　转眼就到了端端的婚期，耿小冬来探兰生，见他竟起身穿得整整齐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诧异地问：“不好好躺着，这是干什么？”

　　“今天不是有堂会么？”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去呀？”

　　兰生淡淡道：“林三爷的戏提调，不去不是抹他的脸？”

　　“官儿还不踩病人呢，林三爷哪会怪你。”

　　兰生整了整衣襟，“反正也好得差不多了，唱一出也无妨。”

　　尚云鹏在北京本有住处，但他嫌地方太小，另租了宣武门外一所大宅作结婚的礼堂，礼堂到大门都铺着长长的红地毯，走廊四周牵起彩绸，廊下挂着两排绢底彩绘的宫灯。满目花团锦簇，细看之下，又每每有匠心独运的地方。

　　新娘的父亲本有遗爱在人，新郎更是灸手可热的新贵，这样的婚礼，还有不车马喧阗，贺客迎门的吗？

　　公府的礼官处带了公府的音乐队来，助理司仪是步军统领衙门全副武装的步兵，证婚人共请了两位，一位是陆军总长，既可压服秦福奇，又是军界代表，另一位是教过端端的先生，名教授名画家，身份感情两方面都够得上。

　　尚云鹏一身西装，穿梭在宾客之间，当真是笑容满面，意气风发。

　　一时音乐声奏起，有人喊道：新娘子来了，众人向礼堂门口望过去，四个衣饰华美的清丽少女伴着林端端踏上地毯，后面两个小孩子手牵喜纱，前面一个女孩子捧着花蓝，玫瑰花瓣盛在花篮里，女孩子不住扬手，在空中洒落花瓣雨。

　　在音乐台的文明结婚曲中，尚云鹏含笑迎上端端。

　　端端随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婚礼正是她想像中的那种样子，可身边的这个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听着司仪吩咐行下礼去，心中只是茫然，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自己拿到手里的这个戏本子，也未免生疏得可怕了。

　　戏班的人都在后面的化妆室里，不少人跑出去看热闹，回来七嘴八舌的议论，都赞热闹气派，一个说这位林小姐真有福气，嫁了这样一位少年得志的好丈夫。另一个又说，有福气的是这位尚师长才对，能娶到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

　　兰生坐在旁边静静扮戏，仿佛周围这一切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这种喜庆的日子，压轴大轴的戏都是《御碑亭》、《双官诰》之类团圆的戏码，但这天好角太多，戏码不易安排，兰生怕端阳为难，并不争什么，结果定下来的戏码偏是《射戟》，想起那日和端端吃饭，她对这出戏无限神往的样子，心头便是一酸。

　　耿小冬有点担心，“你病还没好利索，逞这个能干什么？”

　　兰生微微一笑：“放心吧，没事。”锣鼓咚咚响起来，门帘一挑，就上了场。

　　平日虽少反串，但这出戏的唱做也不觉得如何繁重，但今天竟觉得身滞腿麻，身上像如缚了石头一样，往台下望去，左右包厢，前后茶座，乌央央的人，却哪里有她的影子，是了，她今天是新娘子，怎么会坐在此间听戏。

　　台下却没有人看出他眼中的黯淡、脚步的滞重，他们只惊叹于兰生扮相的俊美，惊叹于吕奉先的风流倜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遗憾——她从未看过台上他本色男儿的模样，他始终没有机会演给她看。

　　兰生强自坚持走完一场，下来时不觉汗透重衣，过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心里却越发荒凉，一时小莲芬过来扯他袖子，“辛行长叫了一班大鼓书，咱们一起听书去。”他茫茫然随着来到一个跨院，进了一间屋子，辛伯荪继六爷他们都在，另有几个府院的秘书佥事，面孔都不算生，见他们进来，便有相熟的招呼让座。

　　沙发前放了一张紫檀茶几，上面的瓷盘子里堆着苹果玉芽梨，在玉簪花幽幽的香气中，六七个大鼓娘一个个挨着唱曲，弦索声一直传到跨院南面的一间小客厅，正是端端行过礼后休息的地方。

　　端端听着外面的噪杂人语，只觉心烦意乱。那些小姐太太进来说话，还得打叠精神接待，女眷们嘻嘻哈哈，不外是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可端端却赫然发现，这个所谓的丈夫原来是一个陌生人，她不知道他有多大年纪，是什么地方的人，哪间学校毕业，甚至在乡下有没有老婆孩子？

　　女眷们笑闹一阵走了，几位伴娘也去休息，端端进了内室，身子半倚在沙发里，怔怔地想，这件事怎么闹到这个地步，以结婚来绝秦福奇之念，简直是饮鸩止渴。她心里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抬手将头纱扯掉，问李妈，“我原来的衣服呢？”

　　李妈吓了一跳，“我的小姐，这个时候，你就别玩了。”

　　端端也不再说，在屋子里翻了一阵，终于找出一件素色袍子，便把身上水红色缎旗袍换下来，对着镜子理了理发丝，向门外走去。刚刚走到走廊，就看见两个护兵迎上来，向她行了军礼，“太太，您要去哪儿？”

　　端端没想到这屋子门口还有护兵站岗，不由吃了一惊，想了想说：“客人来得多么，我去前面看看。”

　　那护兵说一句太太请，就跟在后面。端端皱眉，“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那护兵又行了礼说：“我们几个是保护太太的，太太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端端微微冷笑，“如果我非要一个人去呢？”

　　他们站在走廊相持，已被北面屋子里的人瞥见，有人喊了一声说那个不是新娘子么？兰生猛地回头，向窗外望去，只见端端瑟瑟站在风里，抬头时，眼光和他在空中交错而过，这时见尚云鹏从外面大步走过来，和端端说了两句话，便拉着她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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