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五、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下
医院里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渐渐朋友来得疏了,常伴病榻前的只剩家里这几个人。
林绍钧的病情几次反复,越发沉重了。这天早晨,润凤喂林绍钧喝粥,才喂了两口,又说不吃了,要拿报纸看。润凤不忍违拗,只好拿给他,林绍钧看了两行,就觉得头昏眼花,端端进来看见,忙把报纸拿开,劝他说:“爸爸,不要看了,一会儿我念给你听。”
润凤见端端手里拿了一把雨伞,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怎么又下雨了?”
林绍钧咳了两声:问端端,“穿得这么单薄,不怕招凉吗?”
“我坐汽车来的,没事。”端端掸了掸头发上的水珠,去拿报纸。
二姨太拦她说:“不要念了,老爷还是再睡一会儿罢。”
”我有些不敢睡。闭上眼就在总统府开会,跟他们辩论,我一个人对付他们四五个……”林绍钧喘了会儿气又说:“总统优柔寡断,一直下不了决心,这可怎么办呢?”
三姨太皱眉,“都病成这副样子,还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林绍钧摇头叹气,“你不明白,好容易才建立的共和社会,民生不可复扰,国基不可再摇……”说着要撑持着坐起来。
端端忙上前,柔声劝慰:“爸爸,已经没事了,兵贵神速,总理联系的都是京畿附近的部队,驻马厂的第八师和驻廊房的第十六混成旅,只几天功夫就把辫子兵打跑了。”
林绍钧吁口气,闭上眼,“那就好,那就好。”
其实这些事情他本已知道,想不到这时候竟然全忘了,端端鼻子一酸,就想落泪,怕父亲看见,忙侧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林绍钧睁开眼睛,对端端柔声说:“姓徐的那个年轻人不错,是爸爸错了。”
端端伏在床头,见父亲脸上颧骨撑起来,凹陷的眼眶上浮着两道青痕,已经瘦得脱了形,竟还念念不忘自己的事情,她用力吸气,抽得胸骨都痛了,两手捂着嘴,只嗯嗯地点头,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扑簌簌滚落,顷刻间漫了一脸。
林绍钧闭一闭眼,缓缓道:“人总有一死,自古以来,帝王圣贤皆不能免,何况我已年近知命……”
润凤颤声道:“你快别说这种话,我……害怕。”
“可不是,老爷能活一百岁的呢。”三姨太也帮腔。
二姨太慌乱地打断,“这是干什么,大夫都说不要紧呢。”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林绍钧咳嗽两声,望向几位姨太太,“曹孟德分香卖履,未免无聊,以后……或去或留,全看你们……自己的意思。”抬头看了润凤一眼,幽幽叹道:“你还这么年轻,我真……不该误了你。”
润凤在旁边早哭得气咽声堵,说不出话来。
端端用力抹掉眼泪,拉住父亲的手,“您这样说,可让姨娘们多伤心。”
林绍钧看着端端,心里更觉不舍,女儿虽长成娉婷少女,可在自己跟前还牵衣拊袖的小女孩,曙后孤星,伶仃弱女,又有谁来照顾?
日后的夫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若是山长水远,只怕一点娘家的力量也借不上,端端又是从小娇惯的小姐脾气,谁又能像家里人一般事事迁就?就算夫妻感情好,也总有吵架拌嘴的时候,可怜她父母俱无,竟没有一个能诉一诉委屈的亲人。
林绍钧想到这里,心痛已极,轻轻抚着端端的头发,“以后爸爸不在身边,可不要那么任性了。”一句未了,泪水在眼眶里涌动,就要流出来,略略仰头止住泪,“人家的耐心总有磨尽的一天,到那时爸爸又不能替你做主……”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但话中凄凉之意却似侵肤透骨,端端将脸贴在父亲枯瘦的手臂上,低喃道:“他不敢,没有人敢欺负的你的女儿。爸爸会永远陪着我。”
林绍钧凄然道:“傻孩子,谁能陪谁一辈子呢,我要找你妈妈去了。”
他说了这些话,精神便有些支持不住,眼前一阵昏黑,人就向后倒了过去。端端背脊陡地一寒,心胆俱裂,大声叫道:“医生,医生!”医生拿听诊器给林绍钧听了一回,说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晕过去,让病人静卧就好。
雨天的院子,只余行色匆匆的三两人,显得分外凄清。树叶子沙沙作响,雨滴坠落,好像药水袋里往下滴的药液,端端靠在医院的廊柱上,一阵阵天旋地转,风卷着雨丝扑上走廊,钻进怀里,肺腑似乎都要被寒气冻结住了。
下午林绍钧一直昏迷不醒,晚上醒了一次,看端阳兄弟来了,断断续续跟他们交代身后之事,说万不可铺张,“那些颂扬……的对子不……要挂,中间挂那些……写实的,骂我……也没关系。”
端华端阳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流着泪称是。林绍钧又慢慢喘息道,“我没有儿子,你们……就如同我亲生儿子一般,照顾好……你妹妹。”
端阳紧握着他的手,“二叔,你放心。”
林绍钧用力睁大眼睛,“大哥他……”
端阳忙道:“我父亲就来了。”
林绍礼赶来的时候,林绍钧已经神志不清了,病房和走廊里挤满了林家的亲友,端端脸色惨白,身子蜷成一团,端阳揽着她哭道:“四妹,二叔已经去了。”她的身体蜷得越发紧了,整个人像虾子一样,耳边哭声渐响,她似乎想抬手去捂耳朵,但手腕却略略翘起又垂下,只余牙齿格格相击,然后人就软软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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