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静女其娈,贻我彤管下
端端也没有久坐，只拍了一支曲子，就匆匆走了。这一次又有两个礼拜没来。兰生等了又等，最后忍不住打电话到端阳家，果然找到了端端。兰生顿了顿，说陈二爷教了他一个新腔，还没在台上露过。端端就笑说，那就先别露，等我明天过去听。但是到了第二天，又打电话说有事不能来了。
兰生爽然若失，一连几天都无情无绪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发生，但心头却似有说不出的烦恼，连耿小冬都看出来了，拉他到北海散心。
在五龙亭喝了半个钟头茶，又去划船，湖上荷花开得极盛，小船在荷叶间穿过，缓缓靠近南岸。夏天来北海公园的人不少，此处相对安静些，只有三三两两的游人。耿小冬忽然咦了一声，说你看。
其实就算他不说，兰生也看见了，漪澜堂旁边一株大柳树下，有个女孩子持笔坐在画架前，不时回头和身旁的青年说话，柳树长条缕缕垂至水面，为二人遮住了酷热的阳光。
兰生不住扳动木桨，船身离岸更近了，可以看清楚那青年的样貌，恂恂儒雅，满身书卷气，正是书画赈灾会上遇到的那位姓徐的先生。
兰生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个人印象如此深刻。
端端画了一阵，将笔递给那青年，青年接着在画稿上写了几行字，两人相视而笑。
然后青年低头说了句什么，端端跳了起来，把折下的一只荷叶掷向他，水珠迸溅到他脸上，端端随即拊掌大笑。
兰生只觉阳光刺目，跟耿小冬说，天气太热，咱们回去吧。
再见端端时，他没有提起那天在北海相遇的事，两人还像平时一样拍曲，端端照常带糕点和花过来，只是偶尔会望着远处微笑出神。兰生在心底轻叹一声，有什么悄然离他远去，他却全然无力阻止。
兰生交游虽不广，但既入了这一行，也会有几个捧客，端端来这里时间一久，难免遇到。别人倒罢了，宋鉴铭却是目光如炬，他一来因父亲这层渊源，二来也喜兰生束身自爱，没有那些浮华习气，既是难得的良才美质，凡事也愿意多提点几句，这天凑巧又遇上，一时见兰生倒茶去了，便拿言语敲打端端，“林四爷似乎很闲呀。”
“彼此彼此。”端端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微笑着反问：“宋先生是有差事的人，不也这么闲么？”
“不比林四爷，天天来做免费的笛师，这情份也忒厚了。”
“听说宋先生正在给夏老板写本子，不也是情同一心，心同一理么？”
宋鉴铭词锋本不错，不想端端分毫不让，自己倒无谓跟她逞口舌之利，只在临走的时候，对兰生说，她这样天天来陪你拍曲，也不是长久办法，如果真想在艺术上有所进益，还是要去古韵轩请教陈二爷，见兰生低头不语，终于问出口：“你难道没看出来……”
兰生眼中掠过一丝慌张，宋鉴铭心中明了，不肯再多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兰生回到屋子里，端端笑说：“这位宋先生好大的醋劲儿呢。”
兰生连日来心头滞闷，听了端端这句，只觉难堪，忍不住驳道：“林小姐，你开我玩笑不打紧，宋先生是我很尊敬的人。”
端端低声自语：“是我说错话，得罪了你的贵人。”拿起笛子，起身向外走。
兰生见她面孔涨红，显是有些羞恼，心下也着慌，忙抢上几步拦在门口，愕愕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又有什么别的意思？”端端冷冷望着他，“请让开。”
兰生怎肯让她含怒而去，只站着不动，端端说一句你让不让，就抬起手来，兰生眼一闭，只道她要打过来，却听啪地一声，睁眼见满室灯光，却是她的手越过自己肩膀，按亮了灯。
端端哼一声，又笑：“你闭眼睛干什么，我还能打你么？”说着推开兰生，径自去了。
兰生呆怔之下，也没来得及拦阻，心里还怕端端余怒未息，几天后在继家票房遇到，见她言笑如常，才放了心。两人没谈几句，就见继六太太走过来。
兰生下意识欲躲。端端迎上去挽住了六太太的手，“六婶，找我么？”
她原本是想替兰生挡一下，省得继六太太罗唣兰生，谁知六太太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有话要问你。”含着笑容上上下下打量她的脸，“我可是亲眼看见了。你别想瞒我。”
“看见了什么？”端端问。
“就是上个周末，你和谁一起在真光看电影？难道六婶老眼昏花，连密斯和密斯脱都分不出来么？”
“男女同学一起看场电影，也是很平常的事。”
“平常么？你待他的态度可不平常呢。”继六太太笑得意味深长，“我倒不明白，这人倒底哪里好过那些追求你的总长公子，督办少爷？”
端端嘴角微扬，“我看……哪里都好过。”
继六太太笑啐，“你这丫头，真不害臊。”
端端只轻轻说了一句，“他是完全、完全不一样的人。”
声音低柔，仿若叹息。
兰生想起那日接到她的电话，在话筒里听见那清脆地唤夏老板，觉得一早的太阳照得身上暖暖的，他想问她什么时候过来？她却在那边说，对不住，以后都不能过去了。他哦了一声，喃喃重复了一遍，以后——，又听她格地一笑，你不会怪我做事情全凭心血来潮，有始无终吧。
他忙说，怎么会？我也打算去古韵轩了。那边好像还有别人的说话声，她轻快地说，那就好了，再会。接着电话就嗒地一声挂断了，只余兰生站在原地，心像电话线一样孤另另打着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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