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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下


  

  坐在汽车里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冷,到了山上,半空的风呼呼吹过来,打着旋往衣服里钻,才觉出寒气透骨。

  兰生迎出来的时候,见她冻得直打哆嗦,忙脱下外面皮袄给她披上,进厅后又把炉火拢旺,问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端端靠着炉子烘了一会手,感觉骨节没那么僵了,就从怀里掏出契纸递给兰生,“你看看是不是这张?”

  兰生接过来打开一看,脸色就变了,双手也轻颤起来,一时间想起了过去很多事,又好像哪一件事都不真切,炉火热烘烘燃着,茶几上那两盆梅花盆景,散着幽细的香气,耳畔听到她的声音:“都过去了。”

  很久很久以后,他都记得那一刻端端温柔的声音。

  兰生把那张纸扔进火炉,这张曾经负载半生命运的薄纸转眼化成灰烬,他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凄惶,转过头,对上端端清亮的眼睛,这样的大恩,不必言谢,可他这一生又能拿什么回报她?

  端端却撇起嘴,“是男人就别哭,腻歪死人了。”

  兰生连忙擦眼睛,分辩道:“谁哭了,是烟气熏的。”想了想又问:“你……你是怎么拿手的?”

  端端一笑,“这件事才好玩呢,你那个师傅是个老色鬼,想要使坏,我找人狠狠揍了他一顿。”说着把事情经过讲给他听。

  兰生轻轻叹口气,“既带了人,你又何必再进去露面。”

  端端扬一扬眉,“姑娘我明人不做暗事,和那样的混蛋也犯得着得躲躲闪闪的。”

  “为我这种人,不值得。”兰生垂下眼睫。

  兰生的身世很苦,但在学戏的孩子中,也未见得有什么特别,自幼丧母,父亲别娶,把他卖给了乔金喜,后来父亲也去世了,他想回家看看,却再找不到亲人。

  这样的事,在端端听来,是另一重人间,自己的烦恼和他相比,简直算不上什么。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天生的名角,站在舞台中央,受万人趋奉,怎能自轻自惭,她瞪着眼说:“你这种人怎么了?不知集多少山川的灵秀之气,才能生出这般俊雅的人品。我要是你,就整天什么都不做,从早到晚对着镜子看自己了。”

  兰生哼一声:“整天什么都不做,不怕饿死么?”

  “秀色可餐,饿不死也未可知。”她一边说,一边抱着肩膀咯咯地笑。

  若是别人说这种话,兰生早就恼了,但端端这样开玩笑,却不知为什么,只让他觉得可亲可爱。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听差过来开饭,兰生这才警觉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端端毕竟是位年轻小姐,自己坐在这里和她谈笑无忌,不知给听差看在眼里会怎么想,一时竟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神情,端端倒是一派落落大方的样子。

  厨子因为端端来了,特意加了菜,做了两荤两素一汤,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喝一口热汤,肺腑间都是暖洋洋的。

  兰生和端端说几句话,就忍不住要笑,似乎她说的每句话,都让人从心里往外欢喜,她不说话的时候,静静相望,也觉得十分安稳宁贴。

  吃过饭后,端端带兰生去书房,找曲本子给他看,问他哪种学过,哪种没学过。兰生虽在这别墅住了几天,却一直谨慎自律,不敢到处乱走,除了自己睡的客房和大厅,别间屋子都没有去过。这时进了书房,只见三面书架,放着满满的书,壁上悬一幅三尺立轴,录的诗是:“一生心事只求闲,求得闲来鬓已斑,更欲破除闲耳目,要听流水要看山。”

  他虽不懂什么书格笔意,却也觉得风神峻整,心里模模糊糊还有几分诧异,不明白为什么出仕为官的人,却是一生心事只求闲。旁边一张小几,几上仿古铜炉,檀香余烬,还幽幽泛着轻烟,上方斜挂了一只玉笛。

  端端持笛在手,就口徐吹,兰生轻声唱和,将《长生殿》从“补恨”一直拍到“重圆”。

  “同心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漫回思不胜黯然,再相看不禁泪涟。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

  谢苍苍可怜,泼情肠翻新重建。添注个鸳鸯牒,紫霄边,千秋万古证奇缘。

  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拍完曲,都觉心舒意畅。端端望向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竟飘飘扬扬下起了雪,不由低呀了一声,“下雪了,我怎么回去呢?”

  兰生忙说:“你别走了,我去山下的旅馆住。”

  “你也不用去旅馆,这里这么多间房子呢。”

  兰生摇摇头,“我还是走罢,明天早上再来。”

  端端扭过头笑,挥了挥手,“你以为我是六婶么,要走就走好了。”

  兰生脸上一红,转身离开书房,回屋子取了大衣和帽子穿戴好,在走廊里,看见端端倚着门向他微笑,“外面的雪挺深的,你小心一点。”

  兰生只觉心中一荡,呆了一呆,直到端端关了门,才慢慢踱到厅里来。

  兰生在西山旅馆的这一夜,说不尽乱梦颠倒,一会儿梦见乔金喜拿着刀追他,一会儿又梦见和端端两人并坐在床边,端端也不知是怕冷还是怎样,只往自己怀里偎,嘴里的热气轻轻在他颈边呵着,呵得他一阵痒,便笑着推她说别淘气。端端格地一声笑,在他颊边亲了一下,他一哆嗦,心里迷迷糊糊,反手揽着她吻过去,忽见眼前刀光闪耀,劈面而来,一霎间又惊又骇,立时醒了过来。

  这时候雪已经住了,残月悬在天边,窗户上有稀微的亮光,兰生拥被坐起,回想梦境,心里一阵甜蜜,一阵羞愧,心想好容易才从乔金喜那里逃出来,以后就该用心唱戏,本本份份挣口饭吃,怎么能够再生妄想,何况林小姐于已有大恩,自己却在梦里轻薄人家,这还算是个人吗?

  口中不停地说,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可是下一秒就想起梦里相拥的情形,身上也发起燥来,一个激凌坐起,左右开弓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走到窗户边去看月光下的雪地,直到窗缝里的阵阵凉风,吹得脊骨生寒,才觉得心里清静了些,心想还是再睡一会儿吧,若是再受了寒气,可怎么唱戏,谁知躺下一闭眼就看见端端含笑的模样,暖煦煦温柔煞人。

  心里暗骂,夏兰生啊夏兰生,你怎么这样没出息,你是什么人,人家林小姐又是什么人,难道在西山别墅住了几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么?趁早死了这条心,也省得折磨自己,遗笑他人。

  这样想着,心里一阵凉一阵热的不好受,躺下起来,起来躺下,如此反复折腾了几次,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草草吃了口饭,去别墅找端端,听差给兰生倒了一杯茶,笑说:“夏老板,您真早,我们小姐还没醒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臊得兰生恨不得转身就走,口中却低声回答:“没关系,我等一会儿。”

  大概九点多钟,端端才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见了兰生微笑说:“西山晴雪也算燕京八景之一,难得遇到一回,一会儿咱们去看看。”

  兰生低下头,不敢和她对视,“耿五哥为我的事受累不小,还有很多人在替我担心。既然没事了,我想早点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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