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章
68【直报】
“仲嬴，华子前来探视。”一名使女走进昏暗的室中唤道，同时将床边的帷裳捲起。
“如何？”少华子问道。
“昏睡了两日，现下应是好了。”
“可怜的孩子。”少华子不免哀叹，走向澂的卧床。
澂眼珠缓缓一轮，将目光从房梁落下，定定道：“齐侯呢？”
“君侯便在门外。”
齐侯的衣裳在门口露出一角，澂便自己坐了起来，脚步虚浮地径直越过少华子走了出去，“君侯何不进来说话。”她一下扑跌在齐侯身上。
“啊哟仲嬴。”齐侯心疼道，连忙抱住了澂，“你小心……”他搀扶着她。
“君侯，”澂也伸出两只手来揽在齐侯肩上，“君侯要的什么我全知……”
“啊，你，你……”齐侯面露惊恐之色，慌忙闪躲，“仲嬴你……”
“君侯……”澂固执地搂着他，“那我要的君侯也一定能给我……”
“啊……”齐侯吓得奋力将澂推开，夺路而逃。
“啊！”少华子与使女也齐声惊叫，“仲嬴的脸！”
澂半跌在地，拾起地上的铜镜慢慢照了照：满面斑斑点点的红肿。
瘾疹竟然又發作了。
***
太子郑近来春风得意，休了元妃，罢黜了司马，一下子赶走两个眼中钉，真是好不快活，现下只差一个幼弟带了。不过也不远了，这个劣弟居然笨得亲自动手打断圉人敌的腿，落人以口实，愚不可及。太子郑摇摇头，这个蠢材，还真是觉得我将圉人敌送给他处置是向他示好，竟忘了我这些年忍气吞声都是为的什么，哼。罢了，不想这个了，还是想想未来的新妇，齐女多窈窕，哎哎……
正做着美梦，宫尹匆匆来向太子郑耳语几句，太子郑登时色变，“竟然真的死了？”
宫尹答：“负责押解的士卒报称半路上马匹受惊，槛车坠入深涧之中。”
太子郑哈哈两声，旋即道：“怕是带指使人做的吧，他倒是心狠手辣。”太子郑琢磨了一下，低声吩咐，“你传我的命，放了司马属下的卿士僚，顺便把这个坠车的消息透给他们。”他暗笑，带，就让阿兄送你一份大礼吧。
（戢的死讯先传回王畿，此事应在澂于齐都闻讯晕倒之前。写的时候有点乱，等将来再想想怎么把事件的交待次序调整一下）
三日後。
太子郑换上戎装，步入庭中，“带，”他亲切地唤着幼弟。再过几日要向齐国告请婚期，为表敬重，太子郑要亲射雁禽以作贽礼，王子带闻知此讯又岂肯放过出游的机会，遂相约而行。
“难得阿兄又肯陪我出猎。”王子带笑道。
陪陪陪，还是这么没轻没重，分明是你陪我，不是我陪你，太子郑腹诽，口中只道：“犹记得去年你我兄弟出游，带竟然捕获了圉人敌，却不知今年又将猎得何等奇物？”
“阿兄随我来看便是了。”王子带骄傲道。
畋猎之地依旧是孟津一带，其时初秋，鸟兽正肥，太子郑与王子带都兴致勃勃，一日下来所获颇丰。薄暮时分，二人正欲回程，忽见一阵白雁翩然掠过，其中的头雁更是体硕身健，姿态优美，王子带持弓道：“阿兄，不如我替你射了向齐侯下聘，那什么叔姜季姜就是我的了。”王子带笑得轻佻，太子郑大恨，亦引弓而發。
嗖。
哧。
两只尾部系有细丝线的羽箭射向空中，雁身风中一颤，从天急墮数尺，却仍挣扎着向前低飞。
“甘公得中。”王子带高声道。
太子郑不睬，径直驱车顺着丝线的痕迹追寻坠落的白雁，王子带不甘示弱，亦催马疾行。二人远远地将侍从抛在身後，渐渐从泽边追入密林，太子郑放慢了马速，王子带便只身冲进了林中。
“白雁在此，是我……”王子带忽然没了声音，太子郑一面驻足聆听一面偷笑，司马府的卿士僚果然训练有素，下在狱中这么些天居然还是行动敏捷……这些人将来可是个麻烦……
太子郑盘算着自行驾车驶出林外，心中预演了一遍稍後的场景--自己与王子带失散了，侍从四处寻找，结果找到带的……哈哈，震父啊震父，就看你的了，将来我念在你对司马忠心耿耿的份上，就赐你弃市罢。
几名衣衫破敝的男子拦在道口争执不休，挡住了太子郑的去路，太子郑喝斥了两声，其中一人忽然朗声问道：“太子，我们收了人家的订金答应一定救人，可尚未营救人便死了，却又如何是好？”
太子郑想不到对方竟认得自己的身份，皱眉道：“退了不就是了。”
对方苦道，“订金早换了粮食以饲妻儿，吐是吐不出来的了。言而无信，实在有辱士人声名，怪只怪我们行动迟缓。”他叹了一口气，“当初雇主曾提出一个非份之请，我原不敢答应，如今说不得，只好冒此大不韪。得罪。”
“两条腿还是一条腿？”另一人商量道。
“原说一条的，我们没救到人，十分过意不去，那就加赠一条腿好了……”
太子郑一激灵，连掉转马车都顾不上了，翻身落地，没命地蹿回林中，一面高声叫道：“有刺客……司马府卿士僚……震父……救命……”话音未落，猛然跃出一条黑影将他扑倒，那似豹非豹的异兽咆哮着咬住太子郑的左胫。
“啊……”太子郑晕死过去。
***
虽然齐侯明里不说，可他私下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变了。从前嗜酒贪杯，近来越发地钟爱桂浆，楚地采摘的秋桂，厚厚地沃以冬蜜，如此调制而成的琼浆真是令人成瘾；昔时御女无数，通宵达旦，如今却常是夜里馋得睡不着，召来雍巫煎熬燔炙，放足了五味。
“寡人这是怎么了？”齐侯咽下一口炙麋肉叹道，真是不知不觉，竟又胡吃海喝将至天明。
“君侯胃口如此之好，着实令人称羡啊。”雍巫一面继续为齐侯烧炙新猎的兽肉，一面奉上开胃去荤腥的梅诸（腌酸梅啥的）。
齐侯咬了一口梅诸，觉得更想吃了，“啊……不能再食了。”他果断地拒绝了佳肴。
雍巫劝道，“国君，为乐当及时，这又何必呢？”
齐侯想了一下，找到了理由，“大司田宁戚去世了，亚卿管仲父亦重病不起，寡人如何食得下咽？”
“唉唉，国君果然至情至性。可叹今日如此佳肴，二位重臣竟不能与君分享。”
齐侯亦不免感伤，“一个人在此独饮独食，回到寝宫更连个说体己话的也没有。”
雍巫笑道，“谁说没有，有位妙人早已等候国君多时。”
“哦？”齐侯讶异道，“谁？啊，是……”
“让她进来。”雍巫向寺人貂举手示意。
很快一名美艳女子翩然行至齐侯身旁，“君侯。”她软软叫道。
“我还道是仲嬴，你……”齐侯已一只手滑向对方的颈项，含糊不清道，“你是……”
“霍姬……”那女子暧昧不明地应着。
***
临淄之南有天齐渊，大小泉眼多达五十处，喷珠吐玉，令人称绝。所谓天齐，即天之腹脐，这样的奇迹必是上天的恩赐，是以天齐渊畔奉祠天主，常年不绝。
因为澂旧疾复发，少华子特送澂来此休养沐浴，不过澂从不入水，终朝都呆在祠内。
“仲嬴，多少喝一口。”使女遵照医嘱进了桂枝汤，澂不予理会，仍是将药汤转而奉献给了天主。“唉。”使女叹了口气，悄悄退下。
“若子真的有灵，请告诉我这是为何？”澂轻轻问着那享受世人祭祀的神明。
“天定的昏姻，便是如此么？”
“我不懂。”
“我悔了……”澂泪眼模糊。
汤剂吞吐着白气，缭绕而上，无声地附和着。
（天主、上帝等称呼为华夏固有，後为西方传教士译经所用。）
***
一晃入冬，戢的骨伤总算稍有起色，“这骨头新伤连着旧伤，还须谨慎。”宋国公宫的医师一再叮咛，“晋太子亦须提振精神，莫要消沉才好。”
戢默默点了点头，却待医师一走便向侍者索起酒来。
“慢。”公子目夷按住了酒尊，“一个人饮什么闷酒。”他大声道，“都进来吧。”
“太子！”
“晋太子。”
“司马！”
戢一看，竟是栾恕、寺人牙、华龙滑、侯人震父与两名虎贲。华龙滑在一旁笑着，栾恕、寺人牙与震父等已扑在戢床前流涕。
原来栾恕送锺锐回到郢都，又再折往秦国，方知太子夫妇相继离开，他赶往王畿得知戢遇害的消息，正是悲痛欲绝待要寻仇之时，却又惊悉太子郑兄弟双双于出猎途中堕车受伤。栾恕心下起疑，暗中寻访了旧日司马府中的卿士僚，再与商人禄泉一搭话又找到了寺人牙。与此同时，华龙滑也来到王都，多方打听，侯人震父从前职掌的便是各国行人来往，遂也联络上了。
“太子郑兄弟都断了腿，总算小小出了口恶气。”栾恕恨声道。
“只可惜当时我等并不识得那朏朏是司马家的异兽，为免太子郑被咬烂了，还朝牠射了两箭。所幸牠逃了。”震父遗憾道。
“静虑呢。”戢微微道。
“臣已派人前往齐国接应。”栾恕应道。
“……”戢摇摇头，“恕，你亲带两名虎贲前去。牙也去。”
栾恕和寺人牙忙答，“臣这便去。”
目夷听了主动说，“我亦遣家臣、车马随往。”
戢点点头，“恕……”，栾恕还未走出室外，戢已经反复转了几个念，“恕，我自己去。”
“太子腿骨未愈，莫要再冒风险。”栾恕劝着。
“太子妇不喜欢瘸子啊。”寺人牙心直口快。
戢两眼发直，半晌谆谆道，“恕，最多两月，一月，我便去临淄与她相会。”他转向寺人牙告诫着，“你千万告诉静虑，我没死……要她勿作他想。”
“太子宽心。”栾恕答着。
寺人牙含泪，“小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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