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章
66【流放】
戢伤处流血过多，又只身着单衣，暴露寒风中多时，渐渐全身僵痹，神志模糊。
“太子，太子！”
……
“太子，你家新妇让我来探你。太子啊！”
“啊……”戢忽然腿上一痛，惨呼出声。
“太子！”寺人牙眼中流泪，跪了下来。适才他下了狠手，掐了一把戢的伤口，这才总算唤得主人应声。
“你……怎么……”戢断续道。
“是太子妇派我来的……”
戢惊愕片刻，急急抢道：“一年之期未至！我不过一时落魄，她若要休停，我死也不会答应的。”他说这话时太过激动，一时腿脚不支，枷孔卡住脖子憋得脸青紫。
“要的便是太子这句话！太子可千万记着啊。”寺人牙眼见士卒已返向槛车，匆匆向戢拜了两拜，含泪去了。
“那人是谁？”士卒前来喝斥道。
“是我府中旧仆。”
“嗯……”士卒不以为意，催促着上路了。
戢适才被寺人牙一折腾，伤痛更巨，意识亦更清醒，伴随着槛车的颠簸与枷孔带来的阵阵窒息，他开始挣扎思索着。
“静虑如何知我在此？”
“……她什么都见到了？”
“就算她来了，可她断然不曾近前，否则士卒定不会轻易放过……唉……幸好刚才闭了眼，权当她没见着了。”
“啊……她真是这般狠心，来了也不与我说半句话，决绝如斯……可恨寺人牙跑得那么快，话也不多传几句……”
“……”
“喂……死啦？”士卒喝道。
“我死也不会答应的。”看似昏昏的戢突然睁眼切齿道。
士卒给他的怒目吓了一跳，随即骂道：“呸，死了倒省事了。卫国这穷山恶水的。”
两年前卫国被狄人攻破，烧残殆尽，後来在宋、齐等诸侯的协助下将遗民迁至楚丘，百废待兴，据说新君一度住在草庐之中。论理，卫国应派官吏一同押送，但大约是他们穷得连车马也凑不齐，而以天子的习性推断也绝对不会给予资助，王畿之人精于计算，料定此番远途劳而无赏，是以说起前方的卫国和槛车内的囚徒，押送的士卒无不表示憎恶。
进入卫境，只见残垣败堵，荒草萧疏，偶有一只野雉窜出，却是见不着半个人影。狄人洗劫之後残破如此，士卒们暗暗惊心，“天厌之，天厌之！”这话说完，天果然再度厌之，降下瓢泼大雨，士卒慌忙撂下槛车躲避，待到雨停之时，却发现槛车陷入稀泥之中，越推越陷，最後连拉车的马都烦了，只管四蹄刨地，愣是不肯再使力了。
“喛，”士卒正恼火呢，居然瞅见一辆破车溜溜达达相向而来，驾车之人还哼着曲儿，此情此景，当真透着几分诡异。忽然卒长醒悟过来，“快截车。”
士卒还未行动，对方先已主动停车招呼，“可是王师？”御者落车问道。
“正是正是。”士卒喜道。
“天幸之，王师居然行至。”御者掸了掸冠，捋了捋髭须，翩翩前来。
待那御者近前，见惯了王畿达官贵人的士卒们忍不住暗暗好笑，原来那人虽然衣冠楚楚，可惜冠有些残，衣裳的质料也甚粗劣，显见明明是个没落的士，呸，其实多半是个庶人冒充的。卫国这种地方，也只配穿成这样了。
“呶，槛车陷了进去，用你的马，咦，不是驴子吧……哼，就用驴子来拉吧。”
“诺，诺。”对方态度甚好，将自家的破车解了套，唤来驴子拖拽陷入泥中的车。不料吆喝半天，槛车还是纹丝不动。“哎……”那卫人踌躇道：“这车里还锁着个人呢，何不先放出来减减重。”
一旁小卒正要依言而行，卒长却加以制止。“住手。当初甘公交待过，不将圉人敌解至流放之所，就不得解除拘束。”
“一个圉人，至于么？”那卫人奇道。
“那可不是一般的圉人，是司马伯敌父。”一名小卒嘟囔道。
卫人一愣，“周司马？又被废了？啊……”他长叹了一声，这才端详了一下戢，只见那头颅歪斜在枷孔上的囚徒已是浑身湿透、面色青白，双目紧闭。
“他枷在这车上多久了？”卫人问。
“两日。”
卫人沉默片刻，道：“一直如此吊着？”
“放心，这囚徒硬着呢。”卒长高叫：“死了么？”
戢居然缓缓睁开双目，口中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你看他把自己嘴唇都咬烂了，挣扎着就是不肯死呢。”一名小卒不忍道。
卒长哼了一声，那卫人也哼了一声回应，道：“这副模样还怕他作甚。”卒长犹豫了一下，下令将戢解出槛车扔在一旁。那卫人重新驱赶驴马又试了试，索性叫上几名士卒将槛车分片拆卸开来，总算解了这泥淖之困。
忙活了半日，一干人等坐下休息，那卫人拱了拱手自行套驴车去了，士卒们吃吃喝喝，忽然惊道，“司马？废司马去了何处？”
***
“你是何人？”戢仰卧车中，低低向那御人的背影问道。
那人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卫人子都。”他继续扬鞭摧蹄，过了一会儿补充道：“我出自卫国公族宁氏，名充，字子都。”
***
长途跋涉，直奔入齐，澂却發现自己来得不巧，陈国近来不逊，王子虎随齐师前往讨伐，亚卿管夷吾重病在床，澂路上想好的一番陈情都没了用处。“不如直接进宫面见齐侯？”御人江安道。
“不。”澂道，“太子事發多时，齐侯不会不知，我入宿馆舍，他亦应得知。如今不闻不问，已见其态度。”澂思索道，“只好干些勾当，让他来见我了。”
“太子妇，马儿已经涮好了。”一直在齐都照料龙马的圉人牵来骏马，龙马兴奋地朝她摆首摆尾，踏着蹄子。澂远远望着却不走近，心中益发酸楚，回头对江安道，“备车。”
***
“公孙外出未归，仲嬴是否改日再来？”公孙辛的家臣客气道。
“仲嬴闲来无事，等候一时也是无妨。”澂有些怀疑公孙辛是否真的不在府中，当下打定主意等下去。
家臣无奈，正要唤人招待，却听一名女子应声道，“我来陪伴仲嬴。”
澂看向那青年女子，见她容颜姣好，料她多半是公孙辛的妾妇，遂道：“有劳。不敢请教吾子尊称？”那女子并不作答，只管奉上酒食、博具，澂持盏浅饮，那女子却仍立着旁观，澂只觉後背上全是对方的眼睛，心里十分不快。
“敢问仲嬴可是首次到访齐都？”
“嗯。”澂淡淡应了一声。
“临淄有一处胜地名曰天齐渊，温汤水暖，此时天气转寒，最是适宜不过。”
澂不由心中刺痛，面上却只装作若无其事，“多谢指点。”
“若是留待来春，渊畔勺药盛开，如火如荼，士人士女，相携而游，往往经宿流连。”女子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澂手中的盏停在唇边，强自咽了一口气。那女子却吃吃笑了起来，“我起先猜你不知道呢，看来全在心里装着，只是这面上的掩饰功夫却显不足。”她懒懒道：“也罢，废太子废司马，不知还有几多废，作他的家妇毕竟也不容易。”
澂隐隐生怒，转头向家臣招了招手，问道：“此女为谁？”
家臣含糊道：“她是霍姬，是公孙的……嗯……身边人……”
“霍姬？霍国？”澂暗暗琢磨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无名无份的亡国婢子，不由生了两分哀悯之情。她恳切道：“吾子既知我不易，可否告知公孙现在何处？”
霍姬“咦”了一声，“你倒是忍得住。其实方才公孙要来，为我拦下了。你在此稍候。”她下堂而去，不多时公孙辛匆忙来见，“侍婢无状，多有得罪。”公孙辛向澂揖礼，一边仔细打量眼前的访客。昔时他至新城捎书函给戢时，曾见过澂一面。只是当年匆匆，後来种种，此时重见，别有一番尴尬。
澂简略地叙述了来意，拜道：“仲赢唯请公孙相助。”
公孙辛大惊：“我即刻带人去卫国解救。”
“仲嬴拜谢。然则此来另有一事相求。”澂道：“烦请公孙为我约一人来见。”
“君侯？”
“不，是那位许给王子郑的宗室女子。”
***
齐侯後宫庞大，除了前後三位夫人之外，另有六位生有子嗣的如夫人，其中公子雍之母出自宋国公室，与澂的母亲本是同宗。澂情急之中想到此人，辗转相告，入宫与之得见。
“仲嬴的母亲啊……她出嫁时我年纪尚幼，只听说那是一位脾气很大的美人。”少华子嘻嘻笑道：“不过她运气好，夫婿变成了国君。怎似我啊……”少华子一面为澂盛妆打扮，一面道：“齐侯的儿子实在太多了……”
“……”澂想到晋国的乱事，也不免暗叹。
“成了……”少华子为澂的乌髪插上一枚金笄，笑道：“这下齐国的後宫更乱了，哦呵呵呵呵，我可以坐等新笑话了……”
“姨母会错意了。”澂苦笑道，“若是稍後情势危急，还望姨母搭救。”
少华子笑道：“女人要见男人，还能是什么事？我可知趣得很。”她笑嘻嘻去了。
***
“那便是仲嬴？……”
“给我拿下……”
齐侯带着寺人貂怒气冲冲直奔少华子宫中，一路骂声连连。行到近处，只见湖畔秋色，一名女子斜向伫立，身着绛紫深衣，云髻高耸，满头珠翠，悠然持盏低啜。齐侯不由脱口道：“蔡……”
那女子忽而回头，嫣然一笑，齐侯瞬时没了脾气，“你……你……”
“我是晋仲嬴，不是蔡姬。”澂款款施礼。
“啊，你……”齐侯一时仍回不过神来。
“我在楚国见过蔡姬。”
齐侯顿时气短，颤巍巍道：“她，她要你带来何话？”
澂摇了摇头，“她不曾说什么。但仲嬴今日可知，齐侯实是有情之人，蔡姬当可欣慰。”
“喛……”齐侯长吁短叹，忽然又一时着恼，骂道：“若不是戢这竖子坏事，勾结楚蛮，寡人此时早已拥了蔡姬在怀，何须嗟叹？”
“君侯请坐。”澂好言劝齐侯坐下，斟酒道：“仲嬴敢问君侯，当日楚公子商臣所言火攻之事，是否可行？”
“这……”齐侯面有恚色，“这或许……总之寡人一直心有不甘。”他忿忿道。
“君侯北定中原，南抚荆蛮，号令诸侯，匡正天下，万民咸服，纵有些许遗憾，又有何妨？”
齐侯飘飘然，不禁又打量了一下澂，道：“你跟蔡姬毕竟还是不同……哎，其实蔡姬啊，寡人真是无福消受。这番恭维话她就决计不会说，一言不合，只会跳起来要了我的老命。”
“仲嬴不会阿谀，这些都是我夫婿日常所言，仲嬴不过复述罢了。”
“戢真这么说……”齐侯沉吟道，“那他如今……唉……”
“他如今被削为庶民，远放边地……”澂悲声道，“戢是君侯嫡亲的骨血，爱护外王父出自天生，凡事拼了性命，纵使拂了君侯一时之意也只是为外王父着想。那太子郑与君侯毫无关联，他今日尚且如此待戢，焉知他日如何待君侯呢？”
“太子郑也未免太过！”齐侯倒也心怀不满，“真不该允他求婚。”齐侯忽然想起此来目的，怒道：“可是就算你要我救你家夫婿，也不该诓了我的孙女私奔！”齐侯气得吹胡子，“你们夫妇真是登对，从前戢拐了一个，你如今又拐了一个！”
澂拭了拭泪，“仲嬴不曾拐走季姜，只是顺便告诉她，太子郑将一手扶助他的司马陷入囹圄，施以酷刑……”澂哽咽了一下，“我只是说，太子郑是个瘸子。”
“啊？”齐侯想了半天，不记得太子郑行动不便，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老得糊涂了，“他……不是吧。”
“就快是了。”澂咬牙道。
“你？！”齐侯先是吃了一惊，再一想不由大笑，“嘿嘿，好，好，有仇必报，痛快痛快。”他叹了一叹，“戢这番苦也算吃得够了……嗯，放心，寡人不会坐视不理。你且起……”他拉了一下澂，但觉她的手柔若无骨，绵软无比，齐侯便捉住了不放。澂轻轻挣了一下，口中只唤：“外王父，外王父！”齐侯根本听不见，反更顺势欲揽她入怀。
“国君，国君！”少华子急急奔来，“国君……”
齐侯微微松了手，眼睛还落在微微战栗的澂身上，悻悻道，“知了知了。”
寺人貂看齐侯的表情就知他未曾听进去，只得重复道：“主公，王畿消息，废司马伯敌父已在解送卫国途中瘐斃。”
齐侯呆了一下，却见澂掩住心口，神情痛苦之至，“仲嬴！”齐侯与少华子一齐呼道，澂已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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