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卌八章
48【千里】
王室设三公,分别为原公、周公宰孔和周公忌父,另列六卿,即家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其中司徒、司马、司空为治民、司法、理政的三位权臣,号称“三事大夫”。三公六卿历来世袭,多由王室分支及拱卫王畿的重要封君所把持,如原、周、召、单、郑、虢等氏。晋国出自武王庶支叔虞一系,与当今王室血脉歧遥,封地又远离王畿,晋室的历代封君尚且从未担任过王室卿士,则其废太子伯敌甫反而能充任王室司马可就真是个异数了。北狄亡卫侵邢,最近更骚扰到了王畿,幸好新司马一出手就予以平定,朝廷内外反而因此盛赞天子,谓其颇有昔年文王征举人才不拘一格的作风。天子高兴之馀看太子郑也觉得他聪明多了,毕竟是长子嘛,酷肖乃父啊,而嚣张一时的伯敌甫也懂得事後收敛,把献俘的荣誉让给了随他出征的副帅太子郑,天子原先的气也就平了。
“众卿……”天子扫了一眼群臣,和蔼可亲地问道:“伯敌甫可是仍在养伤?”
“臣昨日前往探视,司马卧病在床,还需将养多日。”原公答道。
“传旨,予一人准他不必上朝。司马重病在身尚且为王室分忧,诸卿勉之!”天子露出哀伤的表情,内心却忍不住乐了,“妙极,他一日不上朝,就一日不需封他采邑。”天子看着座下群臣,暗生悔意:“早知这些大臣如此不济,该当把卿位全都闲着,这得省出多少采邑啊。”
天子越想越心疼,他也知道民间谓己贪吝,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想做一慷慨之主,实在是形势所逼啊。周室本来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可犬戎寇掠、平王东迁後渐渐地促狭至不足二百里,就这二百里还挤着一堆随王来洛的贵戚重臣,再经过历代分封,王室所能直接控制的土地只有百来里,跟一诸侯国差不多了。土地日削,民力日稀,王室财力便江河日下,平王驾崩後,王室无力承担葬仪,遂向鲁国求索助丧的赙赗fùfèng,这便开了个坏例。王室排挤郑国,积怨累至桓王时,郑国先後出师割了王畿温邑、成周的禾麦,周郑大战于繻葛,周师大败,桓王连肩膀都给射伤了。嗐,所谓辟土服远、克敬动民谥曰桓,但这些字眼与桓王可丝毫沾不上边啊!谥号这个虚名也就罢了,关键是郑师这两度劫粮引起王畿大饥,不能不请鲁国乃至郑国等共同赈灾。又过了十年,王室竟然连马车都供不起了,只得再臊末搭脸地向鲁国央告。
想到这儿,当今天子一脸傲然,自己每年挖那么多粮窖,辛苦经营,全都是因牢记前人教训!为了增加王室的资财,更费尽了心血从五位前朝大夫手中夺来宫室、园圃、田地,虽说天子抢劫大夫的私产有点不太好听,甚至因此引来叛乱,险些连王位都丢了,可是予一人心犹未悔也!
“天子,伐狄所获已经全部清点完毕,交由司徒入府库管理。”太子郑奏道。
“善!”天子大悦,一旁原公给他递眼色,天子假作不知,原公只好咳了两声,天子这才怏怏道:“郑此次随司空出征,效力良多,予一人却要锡赏你什么才好呢?”算了,反正也是自己儿子,赏就赏他点吧,那个废太子又没来,就不赏他了。
“儿臣有幸忝列王师,襄赞王事,岂敢受赏?”
郑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天子一时欢喜,一时又想起幼子带了。王畿内最肥美的甘邑给了他,一年所出产的谷物牲畜多不胜数,据说带所征收的赋税比其他大夫的都高,可他从未按照律令将收成的四分之一上缴王室。这回他出征败绩,竟然便躲回采邑不归了。以前宠着他也就不计较了,现下一比,带还真是有点儿差劲,郑虽然木讷了点,倒也敦厚孝顺。“郑真是知礼啊。”天子面色和善地称赞着,一面散了朝。
太子郑步出堂下,面上难掩喜色,心道,那个贱隶圉人敌果然所料不错,推辞封赏就讨了父亲欢喜,其实也不用他教,父亲吝啬了几十年的人难道还会突然大方起来吗?太子郑冷笑一声,父亲,你聚敛了这许多,迟早还不是全都归了我?
***
新任司马伯敌甫确如原公所言卧病在床,只不过这床公然摆在司马府的大堂上,而司马便这么大剌剌地躺着,据司马下设的卿士僚分析,自从司马回朝後被王畿刁民骂作瘸子後,他便常常这么一躺一整天,哪儿也不去了。
眼下这位司马姿势依旧,听取属官向他陈述。王畿详情、各国局势、四夷变化,戢希望了解的可真不少。僚属几位官员轮流上前陈说,没轮到的便交耳低语,说怎么司马对时局如此无知。戢知道他们纳闷,不由苦笑,自己逃出晋国之後,浪迹山中一年,渡河进入王畿随即被俘,後来或为隶或为囚,升任卿士马上便出征了,何曾有机会知晓外界的事情。
“司马还有未详事宜否?司马伤重未愈,还是尽早休息为妥。医师已在外等待,属下去请他进来。”卿士僚中的候人震父询问道。
戢摆了摆手,卿士僚都松了口气,正待离去,戢低低道:“晋国情势如何了?”
众人面面相觑,先前他们回答时都小心翼翼避开晋国,生怕触及这位废太子的忌讳,只当就此揭过,谁知这个废太子竟自己主动问起。
“震父,你说。从我被废说起。”
候人执掌道治禁令,致宾于朝,归送于境,各国使者行人往来送迎都是候人经手,震父没有理由推说不知,只得把晋国这两三年的近况都约略地讲了一遍。戢初时面无表情,仰面听着关于自己被废的叙说,随後简单问了几句,慢慢地便侧过了身子,面孔朝内,背对着属下。
“属下所知便是这些,再有进展定会向司马禀报。”候人震父抹了把冷汗,“属下告退。”
戢不作声,身子也没动半分,震父向同僚打了个手势,众人全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亡三死!适才震父用的是这四个字来形容晋室的内乱,一亡指的是戢的逃亡,另外便是戮死在了戬手中,戬随即被处死,晋侯抱病罢朝。戢大骇,紧接着问还有一死是谁,震父道什么公子还是家臣的替戢顶了弑君之罪,受刑而死,具体何人他并不明了,晋国行人(使者)也只是泛泛而言罢了。
不肖说,这一定是戡了,虽然戢明知三弟健在,可乍听之下仍是大为震惊。联想到戡当日潜来与自己相会时所述,他曾犯了恶疾,以致静虑亲自为他求医,只怕便是因他受了酷刑,戡却刻意轻说了。戢只听得浑身发冷,再一追问,师傅杜原款死了,罕夷、叔坚等都全都贬撤,司空士蔿家也连办了两回丧事。
卿士僚都退下了,唯剩戢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僵卧床上,良久医师上堂,轻轻唤了数声不见他动静,绕到他身前,才见戢泪水满面。
医师微叹一声,他刚才已在堂下听了多时,自是了解戢的心境,无从劝解,只有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察看了他的伤腿,道:“往者不可追。司马日前出征多有劳顿,康复得不太理想。还是先保重贵体吧。”戢闭口不言,医师很快为他换好药退去。
***
王室东迁後天子失势,未能再并建子弟、另辟诸侯,王畿土地稀缺而勋戚众多,朝中职位亦相当有限,是以部分宗室子弟也谋不到可观的爵禄,不得不自降身价,到诸侯国中任职,天子之弟王子虎便是其中一员。王子虎生性耿介,看不惯兄长的钻营,也不屑于朝中的内斗,很早便去了齐国作大夫,偶尔返京也只是为了拜祭先王先妣。不过这次王子虎回到京师後却认识了一位新任司马伯敌父,其统军之才和离群孤僻反倒吸引了王子虎,二人每次见面虽只寥寥数语,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甫可作父,我想了一下,为统一起见,还是叫父吧)
“子敌还是这么猖狂,难怪我听说甘公要弹劾你呢。”王子虎对高卧堂上的戢道。
“他有这个本事么?”
王子虎笑着,“我明日即回临淄”,他踌躇了一下,道:“王室的龌龊你已知晓,你可有心离开?”
“哪里不是一样的龌龊……”戢惨然道,“你逃去齐国便能当王城内的一切都不存在么?”
“你少我十岁,可说话怎么比我还老气”,王子虎叹道,“我既不能委屈自己的心性,不如眼不见为净,何况知道了又如何。”
戢点了点头,缓缓道:“我问你,若是时机相逢,你可愿推波助澜,纾困局势?”
“但只利于王室,推一推又何妨?”王子虎作势并掌,假意要推戢的伤腿,戢慌忙爬开,好不狼狈,王子虎哈哈大笑:“子敌,我在齐国识得一名疡医,治疗筋骨颇有神效。”他语气至为诚恳,“不如随我同行,顺便也可医疗。”
“好。”
“真的?”王子虎大喜过望。
“真的。甘公弹劾我,故我向天子上表索要采邑。”
王子虎哧的一声,“天子哪舍得又割一块地予你?你能要到边鄙的三分薄田我便服了你。”
“我要的是甘邑。”戢说罢与王子虎同声大笑,“王畿我得走了,甘公要杀我,瘸着腿可躲不开。”
***
戢向天子告了病休,天子自然乐得立即允了,太子郑前来送行,戢把他叫入室中详谈良久,之後带上几名下属的虎贲,简简单单随王子虎离开宫城。刚出了城垣,戢忽地喊了声“停”,王子虎不明所以,却见戢要虎贲扶他坐起回眺。
“这是南垣么?”
“嗯,方才过的是南垣西门,也叫作圉门。”
“圉门?”戢怔怔望着,“就是这道墙,这道门。”
王子虎越听越糊涂,戢却唇角微展,眼中满是温柔之色,“我作过圉人,夯过城墙,便是从那城头摔下来,跌断了腿。”
“莫不是头壳也碰坏了?”王子虎摸了摸戢的额头,“咳,还是躺下歇着吧。”
***
从王都至齐国,一路上要经过郑宋卫曹,行程遥遥,兼之戢有腿伤不便急驰,颠簸将近两个月,抵达齐都临淄时已是仲秋,栾恕早已收到消息,提前至郊外迎接。
“怎么,怎么……没来?”戢咳道,脸色极不自然。
“公子已照太子吩咐前往卫国。”栾恕答道,“猛足也已接报,正从秦国赶来,估计两个月後就到了。”
戢张了张嘴,没吭声,听凭栾恕向王子虎答谢致辞,之後便由栾恕引回城中馆舍。马车驶近馆内,竖仆背戢落了车,再要背他前行,戢却要求下地。他的断骨刚刚愈合,只是还不善行走,竖仆忙递了个根藤杖,一面扶着他的肩膊。
戢推开竖仆,自己拄着杖慢慢走了两步,把藤杖向旁一抛,竟是要空手前行。
“太子!”栾恕见戢打了个趔趄,紧步上前相搀。
“全都退下。”戢咬牙走上台阶,腿一软,险些扑跌,急急用手撑住堂上楹柱,平息了一下呼吸,掸了掸衣冠,心意拳拳,走向那扇透着烛光的内室户门。
“静虑。”他推门而入,欢喜着低语。
“静虑?”他在室中高声道。
“静虑!”他惊慌地冲出室外,“太子妇在何处?”他气愤难当:“快去把她唤来。”
栾恕奇道:“太子不知她在楚国么?”
“什么!”戢厉声喝道,“她不是一直随你们逃亡吗?”
“确实如此,但她在王城遇见舅父後便往楚国暂避了。”栾恕耐心重述,“臣以为公子上次与太子相会时已经解释过了。”
是的,戡说过,“她遇上了舅父……”可自己当时却要戡“噤声”!
戢拔下髻上的玉笄,颓然坐倒。
自己奔波千里,迢迢相思,而她,却更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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