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卌二章
42【孟津】
整整五日六夜，戡终于再度睁开双眼，“戡！”澂激动地伏在他床边唤着。
戡眼珠缓缓一轮，漠然望着房梁。许久的沉寂之後，戡微微用眼角馀光扫了一眼澂，她已行至户门，适时回头相望，眼中写满了惊诧与失望，她拢了拢鬃髪，无言离去。
转眼又是一个多月，其间戡几度命悬一线、生死徘徊，所幸双腿终是保住了，只是戡从此再不开口，莫说是与人交谈了，便是原先的“阿、唔”都听不到一声。难道是断舌缝合得不当？子阳倒是坚称戡的舌头没有大碍，想当初他闲来无事也曾在三两条猪舌上试过手艺的，所以戡的情形最多不如从前那般灵动，但慢慢说总是可以的。那为什么戡成了哑巴？子阳在士縠脑袋上凿了一记栗子，“再多嘴就拿你的舌头来练了。”
士縠成功保住了舌头，因为虢君从风荣子处听说了子阳年纪虽轻却是艺高人胆大，便召他入宫行医，子阳思量再三，决定还是溜走为妙，唯是只好丢下竖仆一名，这人跟了自己师徒多年，为人忠厚，照顾病人也素来得力，索性便留给澂他们使唤。澂一干人亦怕与虢君牵涉，便也悄悄搬离焦邑，转而北进陕原，那里有士缺置下的一处宅第，地势高敞爽洁，更宜休养。
移居陕原之後，戢仍是音讯全无，晋国追缉废太子的消息倒是传遍了各国。戢究竟会往何处去呢？
***
戡静静躺在内室之中，双腿仍然用板材固定着高高分开吊起，双手也向後缚在头的两侧，这是因他近来体表伤痕愈合结痂，痛痒难耐，子阳特地在行前交待要如此绑缚，防他自残。每日痛得昏过去又疼得醒过来，四肢都不能动弹，饮食便溺皆仰人鼻息，戡愈加静默得似具人俑。
“虢国一向收留晋国亡人，况我阿兄於此多方经营，只要太子来奔，人财皆不足患。”
戡聆听着堂外士縠的声音，“不然便是卫国，亦算是去晋较近之地了。况且今春太子舍身救卫，天下皆知……”
“情急之中，或恐另投了别处。嗯，若是西去……”不消说，匆匆打断士縠的是栾恕。
“太子断不会奔秦的。”一个声音淡淡道。
戡被绳索捆系的双手微微一挣，心也不禁跟着跳了起来。
真的是她。
戡有多久没见过阿嫂，多久没听过她的声音了？戡只记得她在户门边驻足时的一眼，之後便再未闻见其音容。有时昏昏沉沉之际，似是见到她坐在身旁，甚或感到她抚摸自己额头的轻柔，可醒来所见只是他人为自己更衣换药。宅第不大，人声相闻，但戡却从未听过澂的气息。
阿嫂，你只道是我恨你么？阿嫂……戡喉间滚动，却是喑哑无声。
“太子妇岂是认为太子奔了母国？”栾恕续问道，不待澂回答，竖仆走入室中，大声道：“公子醒了？饿了么？”
戡摇了摇头。
“饮水么？”
戡还是摇头。
竖仆大是叹气，“公子总要解溲的呀！公子总不愿多饮水，小人又不怕麻烦，也不嫌臭……”一面将戡吊高的双腿放下来，当当，在他□□安了个陶壶，“公子早晨进了点糜，莫憋坏了……”
戡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晕了过去。
***
秋风起，天气渐渐转凉，将养了四个多月，戡能下地了，虽然每勉强多行得两步便要摔倒，毕竟不必再僵卧房中了。这一日栾恕、士縠去了上阳，竖仆伺候戡进了餔食忙别的去了，戡扶着杖慢慢走着，不觉出了大门，越行越远。
秋日黄昏，满地是金，便是跌在地上，也不大疼。戡乏了，一时却也不想回去，便坐在水畔树下歇息。
“奈何，奈何……”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顺着清流浅浅，同着无数黄叶红果漂了下来。戡的心一震，再一听，那声却无了。他怔了一会儿，还是扶树站起，蹒跚着溯游而上。
扑嗵，又一枚柿子落在溪中。戡隔流向对岸望去，不禁呆了。
岸边乔木挂了一树红火，澂一身缟素坐在一段斜伸的粗枝间，长长的衣带飞舞风中。夕阳渐沉，换了月儿初升，澂依旧不动，眼望远方，戡也愣愣地隔河伫立。
月溶溶，夜朦胧，只听澂启声曼唱：
“奈何奈何，
春水兮流波。
如此良夜，
谁将明月畀bì我。”
她叹息一声，复唱道：
“奈何奈何，
秋风兮婆娑。
寒夜将深，
月色如割。”
澂容色若戚，语声越加哀婉，直催得枝头的柿子也坠落了三两枚。她略略倾身，伸手去勾那些弃她而去的果子，却见水中月色破碎，一个人影涉水而来。
“戡？！”澂惊讶道，从低矮的树枝上跳下来。
戡目色痴迷，喃喃不知说着什么。
澂手中托着一枚柿子，“季子？！”戡口唇微张，澂却什么也听不见，“你说什么？”
戡拄着杖，潺潺向她走来。
“……”戡已经走了溪流中间，他又张了张嘴，停住了。澂就在对岸，只差十来步便能触碰到那沐在月光中的身影，呵，阿嫂，不是这样的，你知不知道……戡胸中憋着一股气，却怎么也冲不出口，口中艰难足下更是迟滞，他立在溪中水深处，勉强将手中长杖向前点了一点，双腿却是寒意上行、血脉僵硬，再也迈不开步子。
“戡！你不妥么？”澂看出了不妙。溪水漫过戡的双膝，他咬牙不语，双手紧紧杵着长杖。澂再不迟疑，扔了柿子立即奔来。戡怔怔望着澂，她原本就未着屦，赤着光洁的双足直接下水，双手摄着下裳，三步并作两步，清冽冽地便跨到了溪流中央。
“走。”澂扶上了戡的肩膊，想要搀他前行，试了两次仍是不行，澂也拽他不动。溪水越漫越高，澂焦躁片刻後，笑了一下，“来，季子不妨试着坐下？”戡弃了杖，立时摔坐在水中。水刚没胸，戡尚能双手探到溪底。
澂弯腰立在戡的右侧，双手护着他的肩背，协助他藉双臂之力撑在水中一点一点地後退。戡半仰着头，澂离得好近，她的气息迫在眼前，青丝缕缕弹拨着月光如银，戡不禁心中一片慌乱。“季子不慌，”她道，神情是那么的专注。戡颤了一下，手掌打滑，险险栽入溪流中。澂正要相助，戡一抻臂，自己挺直了腰坐起，右肩内缩，避开了澂的援手。
戡很快退回了原岸，澂兀自徒立溪中，溪水裹着她的下裳，孤单地流淌着。戡不觉眼中雾湿，再看不清她的身形。夜风飒飒，澂的语句吹得零落，“子靖……我去……切勿……”
切勿乱走。戡躺倒在地上，神志模糊，是，我怎会乱走，阿嫂，我的心……从未离开……
***
戡仍在高烧昏迷，风荣子说他筋骨又受了寒毒，连累他原本的伤情，这一病，又要耽搁些时日。尤其是他的双腿，胥午狠狠道，怕是又得重受些磨折，说不定将来仍不免切上一刀。至於戡的失语，风荣子道：“明明舌齿康健却偏偏咽中如梗，这多由愤懑难消，情志郁结所致。公子遭逢重创，疗治之苦又非常人所能忍，心阴亏虚，中气乏力啊。好罢，我开些行气化郁的汤剂与他服下，不过终须他自己开解了才好。”一旁胥午冷冷道：“何必开解。祸每从口舌出，不开口未尝就不是件好事。”风荣子熟知胥午脾性，一笑置之，倒也不加反驳。
送走了风荣子与胥午，澂坐在堂上，叫住了栾恕，“我，算不算得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栾恕道：“太子妇也是为了公子好。”
“可是，也许这样反而令得戡太过痛苦。”
“公子会理解太子妇的苦心的。”
澂偏过头，面对着内室的户门低低道，“可是……戡，恨我。”
栾恕摇了摇头，无言以答。
***
一晃已是来年春天，戡的病况终於稳定，而戢仍是不知所踪，此前不久虞国受晋国怂恿攻虢，虽然大败而返，但澂与栾恕等已深感不安，虢国迟早是要离开的，但下一步究竟该去何处呢？
“太子为人……不会仰仗婚姻、投靠妻国，何况去年秦晋险些交战，太子怕是不愿难堪。”澂毕竟不便当着家臣的面评价夫婿，说话时多有保留。
“卫国遭狄人残毁，幼主新立，国势微弱，又是太子的伤心地……”士縠偷眼看了看澂的表情，还好，她脸上倒也没什么表情，续道：“卫君即使想收容也是不敢，太子么，也定是不愿长留。”
栾恕敛眉道：“国君也未免太过了，太子已经出逃，他还要向各国通告禁锢令，不准列国接纳太子入仕。眼下也只有宋、齐才有这个胆量收留太子了。”
“还有楚国。”士縠笑嘻嘻接道。
“还有王畿。”澂静静道。
“可臣最担心的是，太子经此大难，隐姓埋名，遁入山林市集，那才真是无迹可寻。”栾恕实话实说，引得大家一片沉默。一番商议之後，众人以为虢国朝夕难保，还是避祸为先，虢国东临周王室，天子脚下可保安宁，去得王畿，消息便利，亦可慢慢打听戢的行踪，然後或东奔或南投再行计划。
事不宜迟，众人打点上路，考虑到戡的体质，怕他禁不得车马颠簸，便买舟东下，顺河水而行。
一行人分乘大小两隻舟船，穿过九曲黄河，过了眼前最後一道山峡便是孟津，由此南渡河水即抵洛邑。船行数日，雇来行舟的人乏了，小舟上的艄公将小舟系在大舟尾後，自己到大船上歇息饮食。此时已近春汛，河水流速不小，大舟上的艄公见状索性也停了楫相对而食，任舟随着水流自行漂浮。
大舟之上，栾恕与士縠、竖仆早已用过餔食，斜靠在舱内假寐，戡反正早就是个锯嘴葫芦，醒着和睡着没什么两样，也无人多去理会。
澂独自坐在後方的小舟上，心思迷茫。滔滔河水，奔流不息，可我知道它终要东归大海，我呢，我的归宿竟在何方。秦国是回不去了，王畿可能也只是暂作停留，或许还有宋齐鲁卫吴楚。我去找戢，助他重为太子？还是……澂从怀中掏出那卷帛书，唇边泛苦，还是……伏请大归？河水溅上舰舷，澂握在手中的帛书也沾湿了，墨迹淡淡晕开来，滴滴点点，似斑斑泪。
河水摆荡，澂手一松，帛书坠入河水之中，愈漂愈远，澂探了探手臂，却已是不及。帛书啊帛书，你是急於找寻我那立誓同体的夫婿呢还是在阻我自请休停？
河道收窄，水流忽然加急，绕过一道山梁时，艄公一时疏忽不察，眼看便要擦上崖壁，艄公急忙掉转船头，跟在後面的小舟却不及收势，顺着惯性猛地撞在峡石上。
砰，小舟在激烈的撞击上横着甩了出去，大舟上众人惊呼，只听哗一声，却是戡直接跃入河中向澂的小舟游去。河水瞬间将小舟冲远，小舟船身受损，舱中吃水，已然摇摇欲倾，大舟艄公加急摇橹前去搭救，栾恕等人大声呼喊，澂却坐在船头，漠然无语。
二舟相系的绳索骤然崩紧，又是噌噌两声，绳索崩裂，小舟失了力，一下子翻覆，澂也落水。正在此时，戡已游近，伸手去抓澂的手，还差一点点，澂犹豫了一下，却不伸手去接。
呼，哈，戡在波涛中浮沉，河水不断涌入他张大的嘴巴，他咳着呛着，却不停地挣扎着无声地唤着，澂看得明白，那是一声声的“阿嫂，阿嫂。”
阿嫂么，澂没入河中，口鼻浸水，脑中模模糊糊地想着，我不做谁的新妇，也不做谁的阿嫂……
“澂！”一声嘶哑的呼唤，撕心裂肺。
“澂！”
澂听到了，忽然眼中热泪流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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