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圉人】

　　“原来是季子。”澂隐忍着。（季子可以表示小叔子或幼子）

　　戡一愣，随即板正腰身，“莫乱攀亲戚。”他高高昂着头。

　　“太子妇，日晏了，还是回宫吧。”远远随着澂的寺人（相当于後世的宦官）牙见气氛不对便赶紧跟了来。澂不再理戡，径直对寺人牙道：“你去请公子戡，把马讨过来便走。”寺人牙尴尬万状，“这……太子妇……”

　　戡一听便跳下马来，照着马屁股就是一拍，月亮分外委屈地溜回澂的身边，咴咴叫着。

　　“太子妇叫他公子？”公子戬坐在车上趾高气扬地驰来，轻蔑不已，“他哪里是什么公子戡，只是一个最下贱的罪隶，人人都叫他圉yǔ人戡。怎么太子不曾提起么？是了，太子妇这一脸的孤寂忧愁，啧啧，我那长兄，还真是不知珍惜。”

　　澂打量着戡的赤足和斜别在腰间的草屦jù，沈吟不语，戡则掉头便走。

　　“圉人戡！见了太子妇和本公子竟然如此无礼！”戬大声喝骂道：“果然是贱人偷人生的杂……”戬突然哎哟叫了一声，却是戡冷不防一记鞭，正抽在戬扶轼的手上。戬痛声大叫，他手下寺人围住戡正待动手，戬却喝止了，转对澂道：“太子妇在此，冢妇长嫂，当请做个决断。”

　　月亮不安地刨着蹄子，澂轻轻拍了拍牠，道：“圉人戡打伤公子，当受刖刑。”戬大笑：“太子妇果然公道。太子知道了一定欢喜。”手下寺人立时一拥而上扭住了戡。

　　月亮吼了起来，寺人牙拼命扯住牠的缰绳。澂拍着月亮道：“公子今日乘车游玩，想是不曾去泮pàn宫（诸侯国的大学）学礼德了，手又新受了伤，明日更不必去了。我这就请太子代为转告国君，替公子告幾日休养。”戬一听当真是又恨又怕，教他射、御还好，最厌的就是周礼，早已荒废多日不学，师傅和母亲拿他没辙，却也不敢上告晋侯。晋侯为人苛急，对戬早有训斥，戬实在不敢再触怒父亲。

　　戬不敢吭声了，澂遂才道：“周礼教人修德以服人，宽仁以待人，公子又何必与一罪隶计较？”戬心有不甘：“然则就这么饶了他？”恨恨道：“鞭他五十不为过。太子妇以为何如？”澂默然。

　　“一，二，三……”戡被面缚在戬的车舆後的车轸上（绑在车厢后面的横栏上），着鞭的背部疼得紧绷着，却是大声报数。

　　“你数什么？”戬骂道。

　　“我要你们一个两个都记着今日，他日我定当加倍奉还。”

　　“是吗？倒要看看你一个罪隶来日如何报还？你不妨再多记上一笔，算我白送的。”戬走上前来亲自给了戡一记重鞭。戡一下子没了声音，头软软垂下，再无半分动静，唯有背上的血仍在不绝流淌，淅淅沥沥滴打在他脚下枯草上。

　　黄昏明亮的风将血腥的气息丝丝缕缕吹散开来，无孔不入地钻进在场之人的口鼻，澂拼命咬紧牙关忍住胃内翻涌之气，喘息了一下，对寺人牙耳语两句，寺人牙匆忙去了。澂抓不住月亮，牠便要向戬踢腾，戬带来的数名寺人合力才把牠拴住。

　　戬用鞭梢挑起戡的下颏，“死了？”不料正对上戡一双青白分明的圆睁怒目，倒把戬吓了一跳。戡勉强把头抬起来，长望着远方的绛山，忽然轻轻笑了一笑，咳了一声，昏死过去。

　　“公子公子”，掌管马政的中大夫左校人赵响急驾而来，远远地就喊上了戬。

　　戬一见他就败了兴，“做什么？”

　　“圉人戡冒犯公子，是我的疏忽，请让臣替公子责罚他。”赵响下车行礼道。

　　赵响是晋侯颇为倚赖的近臣，戬不愿与之抵牾，也忌讳赵响上告晋侯，遂嗯嗯点着头，又向澂吹了声哨：“太子妇脑筋动得真快。”教手下解下戡的绑缚，驱驰而去。

　　赵响派人将昏迷不醒的戡拖走，将月亮带回厩，见澂脸色有些白，便教寺人牙赶快送她回宫。

　　澂也未进哺食，昏昏躺到月儿高了，婢女唤她说太子有请，澂强打精神起身，来到戢的宫室，却见中庭里长跪一人，双手高高举着一隻满盛着水的三足青铜匜yí，背上血肉模糊一片，却不正是戡？（匜这个东东模仿瓢的造型，瓢把部分称为流，可将水顺着流倾倒出来。青铜匜可以做得非常大非常沈，更可按照鼎的样式，再加上三只足，所以戡举着好辛苦的）

　　澂大惊，又见堂上立着戢，而新从楚国来媵的卉正要为他披上罩衣。戢一摆手，“退了吧。”卉唯唯下了堂，背对着戢向澂行礼，脸上却挂满绝不掩饰的怨恨。澂想起今夜扰了卉与戢共枕的好事，忽然便有一阵止不住的快意带着热力冲上晕眩的颅顶。

　　戢握住了澂的手，澂有些惊喜，“太子。”戢更扣紧了她的手，眼睛直盯着堂下的戡，喝道：“你知道悔了么？”

　　澂突然发现戡举的匜竟然是她陪嫁的礼器之一，足有五十斤重（俺自己算的，相当于今25.3斤），最是精美华贵。戢好拣不拣，挑了这件东西出来体罚。不知怎么，澂倒是忘了戡的苦难，反而觉得很好笑。

　　戡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匜沈水重，又是新受了酷刑，他幾次就要仆跌，虽然竭力挺直身子，却仍是不停颤栗，那高举过头的匜便不住地倾泻出水来淋在他头上，顺着他的长髪又流到肩背处仍在撕裂淌血的鞭伤上。

　　“今日若非静虑救你，你此刻已被刖去左足，锁了做阍hūn人（门卫）！他年黄泉之下你要我如何见你母亲？”

　　戡手一软，半匜的水全泼了出来。他放下匜，捏了捏疼痛的膀子，挣扎着跪好，闷头将匜重新举扛过顶，寺人立即过来注水。水流哗哗地沈沈压下，戡的双手酸软得显见又要支撑不住。

　　“太子，薄惩即可。”澂轻声劝道。

　　戡仰头不语，借着月色和庭燎隐约见到匜底铸着一个“秦”字，忽然便忿忿摔了匜，“若非她胡乱叫我什么公子，哪会有这么些麻烦？”

　　青铜匜带着满满的水砸在地上，伴着一声喑哑沈闷的破裂之声，钝钝割在澂的心头，她失声叫了起来。戢快步下堂，弓身看了一下，忽然便甩了戡一耳光。

　　戡眼冒金星，错愕地看着戢：“阿兄打我？为了一隻匜，为了这个女人打我？”

　　“我答应过你母亲好好待你，然则今日我甘愿毁诺，这一巴掌算我欠你的，你尽可打还过来。”

　　“明白了，阿兄真是有了新人忘故人。”戡用力高声道：“仲嬴你莫要得意。阿兄从前最爱叔姜，啮臂为盟，说什么永矢勿忘。眼下娶了你，却也一般的不会久长。”

　　月光随着地上的水流蜿蜒，银鳞似的片片破裂，戢有些哆嗦，就要再次掴向戡的手却终是慢慢垂下，却听寺人叫道：“太子妇！”

　　戢转头一看，澂正扶着东楹，仿佛窒息了似地喘着。戢疾跳上堂，一把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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