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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二两三十四贯·再次启程


  

  城南走到城北,对于永宁这个祁国最大的城池来说,这条路很长。梅相玉和花豆一起走了很久,一直听她说着胡话,走着说着,最后还在走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而还在说的也只有花豆一个人,伏在梅相玉的背上,浑浑噩噩地说说笑笑,然后毫无悬念地睡着了。

  梅相玉偶尔停下脚步,调整背着她的姿势,却还是固执地不愿意放下来,即使脚下虚浮着,也没有搭乘路过的马车的想法。

  今后还会有几次呢,像这样背着她。她很少露出这样脆弱的样子。想到这里他开始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开心还是该失落——难以判定究竟该开心她将他当成了可以信赖依靠的人才这样,还是该失落她只是将他当成了可以信赖依靠的人。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的心思,从来就没有打算要让她察觉。

  一切就这样,就好。

  回到临近北郊的秦府别院时,梅相玉几乎已经不能站立,只是有一个绯色的身影很快迎上来将花豆接过去,他才免于带着花豆一起倒在石板街上。抬头看去,陶良操的脸色很沉静,却又像是已经太疲倦,明明力气已经大到单手抱人还有余力,这次却偏偏只能双手把花豆稳稳托住。

  “沈诺才给你写信,以为你还得过十天八天才到……”梅相玉的酒气在过渡的劳累之后益发让舌头不能打直。

  陶良操叹了口气,“收到他的信,我人已在中丘,早在出事第二日我便安排好一切,留有颜看顾着,全速往此处赶……哪知道还是晚了一步,她还是只能一个人。”他看了看花豆熟睡的脸,无奈地笑了笑,“你呢,为何又来了?”

  梅相玉扶着墙和他一起往里走,想来他听说这些不过是沈诺那一条道子,“见过沈诺了?给过脸色了?”

  “沈诺说花豆做了很难的事情,可是完成得很漂亮……如果,”陶良操顿了顿,“没有昏倒。我已知道你父亲的事,想必和你没有关系……如此赶来照顾她,谢过。”

  梅相玉笑:“绣花针,不要那么客气……花豆要是出事,你非把我手腕拧断不可。”

  陶良操沉默着,将花豆放入东厢的床榻,吩咐清燕来安顿花豆,便又和梅相玉往前厅走。静谧的夜色下,还是陶良操先打破了沉默:

  “有些事,或许是命罢。自她让我和有颜回西南,我便隐约预料会有此一天,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也觉不应去阻止……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她眼里看见了敬重一个人的神色,也是第一次,发觉她想追赶一个人的脚步。往返五小国的路途中,她总是捧着书不离手,偶然问起,就说那个人总是不经意就完完整整地说出哪位古人说过什么话,觉得那样很不容易做到,所以也想要试试做到。袖子里总有一朵风干的小白莲,也不知道是何处来的,总是在想事情地时候倒提在手里。我从前没有见过她失误,可是这半年来她失误了太多……如果不是真的信任一个人,她不会把想超越他的愿景也说出去的。”

  “可是恶少,她被他背叛了。”

  “那般信任的,不留余地地帮助的,毫无私心地付出的,她早就忘记了她要超越什么的想法,她也忘记了她原本救库狄十禄是为了拿到戎狄的战马谈判权,她只是把超越他当做借口帮着他,可是——他背叛了她的信任。”

  “……我想她会异常难过。”梅相玉后背抵着廊柱,“所以即使她病了,我还是让她喝酒了。”

  陶良操回头看他,“所以我也未曾捏断你的手腕。”

  说罢,两个人在屋檐下望着月亮笑了出来。

  半晌,梅相玉轻轻说:“花豆想好了要去戎狄,看神情……不像是玩笑话……”

  “我也猜到了。”陶良操狭起眼睛叹了口气,“如果这样追寻些许别的东西能让她好受一些,让她至少先忘掉一些……那就比任何都好。待我收拾好永宁这汤浑水,便陪她北上。”

  “还是我去罢。”梅相玉眯着桃花眼挥了挥手,“和有颜不是定了年初成亲么,多回去陪陪她……届时我还跟花豆回去,喝你们喜酒。”

  “你不回梅家?”陶良操奇怪地看着他。

  梅相玉无所谓地笑笑,吐出一口酒气,“不是……回不去了么……”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沈诺仗着自己是江湖药王嫡传弟子,逮着为花豆看病的头衔日日往别院跑,陶良操指责他“老看我作甚让你看豆子”的言语也要堆成了山,花豆的病终究是全好了。

  恰逢此时,陶良操将抬价案件的后续收拾得差不多,开始着手规整永宁的舆论压力。他执意要告钟家诬陷,却被花豆阻止下来。

  花豆在清晨的别院水榭里坐着,脚边摆着炭火炉子,低头看茶,呼出的气在冬日里变作白烟,“我们现在是翘不动钟家的,不用自讨苦吃。此仇一定要报,不过时候实在未到……”

  陶良操终于被说服,起身便要去继续做事,可刚走了两步,却见水榭边上的池塘里飘着一朵孤零零的风干的小白莲。那小白莲看起来甚为熟悉,直叫他整个人一怔,却是也没有开口询问花豆为何要如此丢弃了曾一度珍惜的东西,只是淡淡道:“定好明日启程去戎狄了?”

  花豆的目光依然没有从茶里离开,有些倦倦地,“嗯,明日一早走,恶少非要跟着,真头疼……”

  “有他在我也放心些。”陶良操叹口气,“前些日子你一人在永宁,我一路赶来总不停想起当年你去买地的时候被抢了钱关在地窖里的样子……”

  花豆听得笑出来,轻松地抬起头望天,“我哪有那么娇气,这不都处理好了。”

  这时候下人急匆匆进来递了一封请柬,花豆接过来一看,是很好的印花笺。打开来,上面只写着寥寥数字:“即刻见于清茶楼。钟碧落。”

  陶良操察觉她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何人有请?”

  花豆随手将那请柬扔进炭火炉子,想了想,站起身,“看来钟碧落有些话要警告我了,或许我需去一趟。”

  陶良操目光暗了暗,有些嫌恶:“不见不行?”

  花豆撇了撇嘴,“临走之前,怎么说也得再折磨折磨她才是。”她向陶良操挥了挥手算作叫他别担心,带着清燕便坐了小轿子往城里清茶楼去了。

  如今战事暂且平定,朝廷里也未尝有什么新鲜事,秦无端和钟家的话题大家也谈腻了,难免清茶楼没有花豆第一次随居永安来的时候那般热闹,独有十来个青年文人聚在一楼堂里清谈。花豆一边朝楼上走,一边不经心地向下看着,耳朵里都是文人们所说的听不懂的玄理,花鸟虫鱼一番比兴,不知道说的是个什么道理,跨过二楼的小槛抬头,正见着钟二小姐坐在一道千枝牡丹屏后听得认真,唇角还挽着温婉的笑容。

  “想来此处必是个好所在,不然你们怎么人人都往此处跑。”花豆闲闲地开口,落座在一道与钟碧落相邻的翠荷白莲屏后。因为没有带上面具,她的脸色露出刚刚病愈有些苍白的颜色,甚至在墨绿色棉袍的衬托下更显虚弱,却毫不影响她好整以暇的态度,以及漠不关心的神情。

  钟碧落没有回头,轻轻地笑:“数年前本也就只是一人爱来此处,后来弄得国子监人人爱来此处,清茶楼才名声大振,成了南北文士都向往的清谈议政之名堂。我不过是跟了另一个人的风,才只爱在此处喝茶罢了。”

  花豆没有意愿弄清楚她说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谁,而是按照惯常的习惯开门见山:“二小姐,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钟碧落偏头来看她,“莫非贵为四大商君之一的秦老板,还不敢同小女同坐一桌?”

  花豆掸掸衣摆上的褶皱,毫不掩饰地淡漠道:“雪花绸的料子金贵着,坐脏了总归可惜。”

  钟碧落听着刺耳,却也没有生气,反倒是笑:“还想接着穿雪花绸的衣裳,今后便少管墨水锦的生意,免得不好打整干净,沾一身灰。”

  花豆动作顿住一瞬,随即自然地翘起二郎腿,笑容懒散地打量钟碧落的衣料,“二小姐身上的南林绸虽看来无华,却也要通融了官道才拿得到,若供不好锦缎的货路,只怕落得人尽布裂。”

  钟碧落听了,轻轻笑出来,“倒是长久未有入如此和我斗语了,我掐着衣料的品级,你便指着商人的路子……可惜花豆,今次我见于你,是要给你警告,不是来由你警告的。我的意思你也听清了,你应该知道该如何做。”

  “恰相反,”花豆勾起唇角,“我非但没听懂二小姐的意思,也不明白该如何做。虽然不知道这南林绸想如何搅动墨水锦的路子,可只要朝廷还做雪花绸的生意,南林绸就不会太好卖。”

  钟碧落皱起眉看过来,“这么说,秦老板这生意是碍定了?”

  花豆讽刺地看回去,“只是想知道像南林绸这般难看的布料,究竟能在商战下存活到几时呢?我是巴不得自家的生意挤断别人家的,就好奇这南林绸究竟会老死库中,还是丑死当下……”

  花豆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在说“难看”和“丑”的时候,钟碧落的眼神中不止是愤怒,更迸发着一寸杀机。可是她还是见钟碧落重新展开笑容:“听说明日要出关?”

  “二小姐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才办好出关文碟便知晓了。”花豆调开目光。

  钟碧落并不否认刻意关注花豆动向,笑意益发有些诡异,“那便祝你一路顺风了,路上可千万别有何闪失才是。”

  花豆听出她言语中的威胁,“谁有那么狠毒的心肠,会来害我一个被迫离乡背井的弱女子?此人今后必遭天谴。”

  钟碧落不禁一口气梗在喉头,顺了好半日,才冷幽幽地说:“被迫?……花豆,你已够潇洒了……”

  小二这时才泡好茶端上来,一盏清悦欢轻轻摆在花豆面前便退下。

  花豆眼神落在那茶盏上半晌,轻轻道:“二小姐,有时候人不能总见不得别人好……别人的好,必然由更多辛苦换来,只是不见于人前罢了。不知足的人,便犹如这盏茶,”她轻轻托起那茶盏放在手中,闻了闻,“金玉其外……”

  突然,她手一斜便将茶盏摔到地上,瓷盏粉碎一地,茶水撒在铺着薄石砖的地板立即冒起奇怪的气泡。

  “——败絮其中。”花豆理着衣袍站起身,神色嘲讽,“任凭煮了再久也一样,但凡洒了,便什么都没了。”

  “清燕,随我回吧。”

  而钟碧落却是定定地坐在原处,目光随着那茶盏的落地而一惊,在花豆转身之时顷刻化为明显的恨意。边上一个小丫鬟见花豆已走出视线,不免担心地问:“小姐,此事未成,大少爷那边恐怕难以交代呀。”

  “今日除不掉她,总有机会除掉。”钟碧落声音恨恨,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狠厉,“此人不除,今后必成大患。”

  清茶楼外,花豆坐上轿子,清燕走外边打帘问她:“小姐,刚才你真神了,怎么就料到那钟碧落下了毒?”

  “我们到的时候钟碧落面前已经有一壶茶,她自己贵为名门,会不懂客不至不用茶的道理?”花豆当做闲事讲给清燕听,目光游移在街上人群中,“那她先选了茶杯倒茶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不将我当做是客人,这样她根本没必要准备两个杯子,这个可能便排除。二是她先做出了安全的选择,因为另一个茶杯上……有毒,和我喝一壶茶可以回避嫌疑,免遭口实。”

  清燕连连惊叹,“那第二杯茶呢,明明是咱们亲自点的,小姐怎么料到那里面会有毒?”

  “很简单,”花豆笑了一声,“因为吕瑞不在。钟碧落连谋反的事都可以告知那个叫吕瑞的丫鬟,以她的脾性,怎可能不把此人放在身边看着?只能说明吕瑞在帮她做另一件事,却又不可能离她太远,于是吕瑞可能就在后厨伺机下药。而我的茶又那么晚才来,就是没有毒我也是不敢喝的。”

  “小姐,你简直能写话本卖钱了……”清燕眼中尽是崇拜,“回去讲给嫣红听,丫头又该乐整夜了。”

  花豆闻言愣了一愣,然后不自然地笑:“是……真想回去……原该是尽孝的年纪……”

  “不是有嫣红么,小姐就别操心了。”清燕安慰道。

  花豆苦笑着点点头,“这一趟走完便回去,再也不走了……”

  翌日清早,花豆和梅相玉便上了一辆较大的马车。花豆扶在车窗上细细嘱咐陶良操一切事项,“大力”长“大力”短地听得梅相玉心烦,直接拎住花豆的领子对车夫一声吆喝:“给本少爷启程!”以此开始了这一回北上之路。

  花豆计划的路线很万全。主干道都选择了人流量较大的官道,每一个驿站都有人打探清楚,她和梅相玉会在到达驿站的第一时间书信告知陶良操,这样接应下来便不会在突发情况下不知所措。但不可避免要遇见一些荒芜地方,越靠近北地关口,这样的地方就越多,这让他们必须走小路,所以会武的清燕必须随行,更加上两个会武功的随侍。更往北走,有时是山林迷藏,有时是荒野狂奔,一片山岭原野寂静得吓人,却让人有着急速前进那类似逃跑的快感。月圆的夜里峭壁传来悠长的狼嚎,梅相玉拉紧了帘子,白着脸把肚子里所有的笑话都讲出来,花豆和清燕硬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咧嘴,三个南方人笑得十分难看,更别提马车外直面危险的车夫和两个随侍。

  花豆预料钟碧落依然会下毒手,不过她应该不敢在这个官司刚平的风口上在关内动手,所以一直很担心出了祁国便遭遇袭击,便在还有两日出关时写了一封信让清燕先一步策马传去戎狄。清燕走之前总觉得不放心,好在相会之日并不遥远,花豆身边也还有两个随侍,便不得已速速前往戎狄。

  这样左右走了八日夜,在冬至这日总算是到了狼浦,期间并未受到袭击和威胁,有惊无险。

  狼浦是西北方的云容、南方的祁国和东北方的戎狄三国交界之地,地界尚属于祁国,只因是物流繁盛之地,故到处可以见到高鼻深目的戎狄人,可以看见一些中原人长相,翘舌音却略饱满一些的云容人。若是战时,此处堪比墓地荒凉,然而此时恰逢旧战刚熄新战未起之际,踩着这个黄金时段来做生意的大小商人数不胜数,光是从进入城郭建筑起走至江边客栈,花豆三次挑动帘子都见着了不下五张曾共事过的熟悉面庞。

  她和梅相玉分别入住倾雪江畔一家客栈的二楼,相邻的上一间和上二间,随侍白天睡够了,晚上便彻夜机警待命。毕竟此处已经是绝对的边界之地,有什么危险会等着他们谁也不说好。

  因害怕雪崩,花豆和梅相玉路上便已决定放弃这个季节里嘎隆山的路,转而计划选择耗时多出三五天的船只走水路出关。花豆夜里嘱咐了随侍翌日天一亮就叫醒她和梅相玉,好赶上最早一艘过江去戎狄的船。而她刚要转身进入屋的时候,却不经意在回头之间,看见了这一年北地的第一场大雪,不禁在二楼的栏杆旁出神了。

  这一场雪仿佛是挑准了叫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来得突然,肆意倏忽而下,在狼浦低矮的建筑上空飘若柳絮,被朔风卷起又吹散,天气一下子就严寒起来。

  客栈外的马厩边,一行人正下马来,一群侍卫和一个随侍渐渐集合在为首的一个穿黑色裘袍的身影边。后者在飞扬的大雪中用戴着白玉扳指的左手推落裘袍的帽檐,露出的眉目英挺,皮肤堪要和雪比一番白,此时正微微狭起叶目看着半空中的雪碎,一时墨黑的肩头便被雪打成了白色,愈发衬得裘袍的黑色和内里衣袍的银灰色更是深沉。

  这雪看来是行不得路了,又要耽误一日行程。他皱起眉唤那随侍:“玉沥。”

  他身边的随侍答应了一声:“老爷。”

  他吩咐道:“今夜就在此处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再全速赶回永宁。”

  “您九日都不曾歇息了,多休整一两日也好啊。”玉沥劝他道。

  而他只是收起了眼中深切的倦意,在大雪中低下头看向左手的那枚白玉扳指,叹了口气:“等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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