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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两十四贯·借刀杀人


  董文权是两日后到的,算算时日也有五月数几。居永安似乎本待与他和邓晨商讨事宜,哪知董文权毫无来晚之愧意,于前厅浮夸此次盐市收获,不知收敛。居永安碍于其父董尚书的权势,不便正面斥责,可却很是下了些脸色,害得花豆交月算的时候一句话也不敢多言,生怕又挨一砚台。

  董文权此人手段不弱,可为人很是自负刻薄,得利忘义,不知人情。花豆放下结算出书房的时候,听闻居永安那般不爱做情绪的人也难得重了声线,令董文权:“既如此,你便乘胜追击,我将此番上禾陵打头阵的差事交与你,你现下即去邻宅拜访陶老板严言明琐碎,明日便启程,务必带回三万担粮草。”

  “这!”董文权原还口若悬河,此刻一惊,“老爷,这也太突然了,我方至淮原,怎能立即同那个陶良操——”

  “事有重急,不能因碍于礼数便耽搁了。”居永安斜眼看了看他,不无严肃,“去吧。”

  董文权再自大,对居永安还是不敢违逆的,此刻只得答应了,便往外走。脚步因憋气而急了些许,正撞上脚程慢的花豆,怒斥:“何处下人,狗眼无神!”

  花豆正对他颇有成见,一听到此处,当即捂着被撞疼的肩膀回赏一句:“那倒是难为了董少爷专程撞狗!”

  几个打扫的下人听了,拼命忍笑跑走。董文权红了耳根,怒气更大:“何处来的丫鬟,这般不知轻重,玉总管何在?”

  “玉沥代居永安查铺面去了。”花豆笑了笑,“而我这个不知轻重的丫鬟,正是陶良操唯一的义妹,姓花名豆,如今在居永安手下做事,见过董少爷——”

  董文权一愣,怒气未平,却碍于花豆和陶良操关系而不好发作,狠狠瞪了花豆一眼,抬脚走了。

  花豆带着冷冷的笑容,虚眼打量董文权的背影,撇着嘴摇了摇头,踱步离开,“可惜喽……”

  而居永安站在书房门口看着花豆逐渐离去的背影,手上无意识地转动那枚白玉扳指,神容清清冷冷。

  一刻都不到,董文权便被无匾宅轰了出来,连身处书房的居永安都可以隐约听见他提高声音喊:“这莫非便是陶老板的待客之道吗?真寒煞天下同道之心!”

  而回应他的只有一个无情的女声:“何时拜帖,何时道歉,便何时为客。不送。”

  另一刻,董文权站在居永安面前义愤填膺,慷慨陈辞:“这样的生意人,小肚鸡肠,胸无大量,果为劣农出身,老爷还同他们谈甚交情!我们当直往禾陵交银取货,我不信他们不认票子!”

  居永安似乎真的有些困顿,叶目狭起,“如此可行么?听说陶良操手段多的很。”

  “那等小商贩,哪里是我们对手,这次盐市输了全当,不也只能哭么。”董文权不以为然,更燃起自满,“经这不懂事理的颜夫人一阻,我倒更有气力,待吃过晚膳便上路赶往禾陵,十日后三万担粮草必齐!老爷放心!”

  居永安“似乎”还没来得及说话阻止什么,董文权已抬手打断他:“老爷不必挂怀我劳苦,我意已决,请老爷成全!”说罢很有些自作主张的样子,大步就走出书房去了。

  留下的居永安一脸意料之中的淡然,轻轻端起茶杯,悠悠吹开浮叶,笑了笑,“那就……一路顺风了。”

  “居永安!”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喊,让居永安手抖了一下,一抬眼,见是花豆走了进来。

  “何事突然?”他捏起白帕擦干手背上的水渍。

  “我不行了,这些账真的太麻烦了,你从账房调些人来和我一起算。”花豆泄气地把账册铺开在居永安桌面上,“看看,我一上午只算了三天入账,还在上个月晃悠,这要怎么跟上进度!”

  居永安撇了一眼,“这也是我正欲同邓晨着手解决之要事。”

  花豆皱眉一想,“你是说……招揽人才?”

  “不错,”居永安点点头,“预计需要三十二人添成新账房,专统录军需各处收支,分担一些你与邓晨的账目,你们便可轻松一些,同我继续统入外借铜粮。”

  “外借?”花豆奇怪,“国内并非无铜铁,也并非无粮,你何必又向外借入?这岂非很麻烦?”

  居永安抬头看了看站在他身侧的花豆一眼,倏尔勾起唇角,“笨。”

  花豆来气,“我笨你还找我算什么账!有本事自己算啊!”

  而居永安听了只是颇严谨地看了花豆一眼,便真的提起笔誊算起来,嘴上还井井有条地问:“花豆,如果你是陶良操,你是否会期望成为最大甚至唯一的军需粮草供应商?”

  花豆看着他笔尖四处写画,“当然,和朝廷做生意利益是最大的。”

  “难道便没有风险?”

  花豆想了想,“若败仗或持久,将会有大笔应收账款无法收回的危险,那样损失将甚为巨大。”

  居永安赞许地点点头,“不错。还有?”

  花豆愣了一下,“啊?没有了,就这些。”

  居永安摇了摇头,提笔沾墨,“还有。你总是只用金银利益来衡量安危欲求。”

  花豆心里又有些被他说中的警惕,却因知道与居永安这样具有一切商业活动经验的人谈话无疑是大有裨益的,故还是咬牙问:“那还有什么风险?和朝廷做生意不也是买卖么?”

  “不错,是买卖,可还有国权。”居永安神色无波地心算着总计,“年初因我与秦无端无法赴宴,大祁境内曾兴起'商巨则可撼国'之言论,不知你可有印象?”

  花豆经这一提点,似乎明白居永安意在何处,“可这对于商人来说不是风险是好事,能掌握国家的经济命脉谁不喜欢,这是稳赚的。”

  “单纯。”

  居永安抬手要去研墨,花豆站得近,顺手接下来。居永安一顿,收回手,见女子神情不满,却依旧耐下心愿意听的样子,不由十分欣赏,“花豆,伴君如伴虎,十打九笑一杀,你懂么?”

  花豆动作停了,看着居永安,而居永安因无墨书写,也平淡地看着她。

  十打,九笑,一杀。花豆皱起眉,也就是说,帝王之道,恩威并施,好则好矣,有错……便是杀?

  居永安看着她的样子便知道她应该明白了,也就接着说:“更何况,朝廷不会让一家独大,这便是一个帝王要做的,维持平衡,保住江山,以固皇室。这就是为何秦氏粮草绝天下三四年之久,我也未曾同秦氏签立军需合同之源。”

  “你怕秦氏一家独大,以粮草为命脉威胁皇位,控制朝廷?”花豆摇头,垂眼看墨,“风险太大了,不可能有人愿意做的。”

  “我这个位置要做的,只是帮着朝廷维持平衡,不管有没有人愿意,只要有这个可能,我便不会让其有可能发生。”居永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上的兽头,慢慢地说。

  花豆感觉自己的手指益发冰凉起来,强自笑道:“今天真奇了,你怎会同我说这些……”

  原本是自言自语似的一句转话之言,花豆说完恰好研好了墨,便将砚台向居永安那侧推过去,哪知这时却听居永安随口答来的一句——

  “你不是想听么,我便说了。”

  说罢,居永安神情依旧淡漠地执起笔,沾墨算着。而花豆却有一种直觉,仿佛她在做什么居永安已尽数看入眼里,道不道破已无必要。

  可她却瞬间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早知一切,便不可能放任一个危机在他身边接触要事。不过……现在让她惶然的已不是居永安发现了什么,而是她自己动摇了想法。

  那个长久以来作为支撑意志活在血液里的目标,如今在现实的日光里变得渐渐虚无。

  ——我想做的,真的做得到么?

  ——即使做到了,我可以做到眼前这个人的程度么?

  答案,几乎触手即得,却又摇摇欲坠不敢确实。

  于是,路还是要按从前一般走下去。

  一眨眼便过了半月,梅相玉入住居府好几日了,做的最多的事居然是占用居永安一切的闲暇时间和居永安说话,一副不陌生的样子。搞得花豆连交个账都不知道找什么机会去打断谈话。

  原本梅相玉不是来陪她的么?她一看着那个神色严肃地和居永安说大江南北何处风光好的男人,就不由地把“梅相玉脑子里果然都是猪笼草”这个想法念了又念,不知他是和陶良操商量好了什么还是真的抽风才忘了正事。

  更难理解的便是居永安竟不反感这些羁旅漂泊的话题,偶尔还会有听梅相玉说风土到忘记看帐的时候。

  后来梅相玉私下和花豆解释说,他和居永安并非第一次认识。他少年在家时便已见过了公巡歧临的居永安,那时便对这个皇商颇为看好,如今二十岁了,已有三年不曾见过居永安,虽不知为何他包庇钟碧落,但除去这点,他真是个有见识的人呢。

  而且,陶良操嘱咐说此时不宜同居永安交恶,想来居永安也如此打算,故双方虽不曾奉承巴结,却也算以礼相待了。

  “当然,”梅相玉补充,“我说的可不包括董文权。”

  于是再说到董文权。

  董文权自然不可能在十日内带着粮草回来邀功,原因自然是因为陶良操铁了心要为有颜的事教训他一把。二十来天过去了,花豆和邓晨在居永安的加入下终于把落下的账算齐了进度,转眼就进了六月,若不是玉沥突然送来董文权的信,花豆几乎要忙得不记得这么个人了。

  信上说禾陵粮仓压现粮不给,董文权大摆了朝廷架子也于事无补,最后连“我爹是董刚”都吼出来,管事却还是报以“货已售空”。董文权便动用府衙关系上告禾陵知府,说陶良操私藏大批军粮,居心叵测。知府大人应邀前去粮仓,令人开仓强征,哪知巨大的粮仓竟一时之间空空如也,董文权傻眼了,却又拔扈地逼着管事说出粮草动向,终于被得知此事的陶良操告了个“滥用职权”和“强闯民仓”,一时间各地十数个商家支持,抖落董文权许多罪证,其中最大的参与人,应属金玉泰斗梅石开了。

  居永安看完信件似乎很是踟躇一会儿,随后吩咐玉沥:“送信给禾陵知府,让他务必别报朝廷。”

  玉沥问:“那董尚书那里呢?”

  邓晨一边打算盘一边冷笑:“你以为我们会是第一个收到信的人?董文权有何事不先告给他爹才奇了。”

  花豆抬眼看居永安的神情似乎有些烦闷,长眉锁起。她抿了抿唇,便低头继续算收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怕说一句话便会让居永安的矛头转到自己身上来。

  可这时居永安却突然出声问:“花豆,你说还应做什么?”

  花豆放在算盘上的手一顿,一时难言只字。邓晨看她不说话,以为她是没了主意,便说:“董文权人是拔扈霸道了些,可没有恶心的,处事冲动些却也算求功心切。这次是陶老板摆明了要替颜夫人出气,否则无需闹到这个地步的。依我看……老爷您调停一番可好?”

  玉沥听着,觉得有些道理,“若此时不保董少爷,董尚书那侧也说不过罢?”

  而居永安只是长久的沉默,目光不偏不倚就落在花豆身上,仿佛今日不听见她的答案是不会罢休的。

  花豆叹了口气,将算盘推到一边,想了很久才吐出一个字——

  “弃。”

  邓晨、玉沥目光皆惊。

  居永安挑起眉,微微偏头:“理由?”

  花豆沉吟,“得利忘义,终成大患。弃之虽苦,留之烧身。”

  居永安扶额,闭起眼笑:“看来不是你自己人,你便颇不待见。若此人是风舟,你也狠得下心一刀割去?”

  花豆没有回答,只清淡地说:“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失之伤情,留之伤利,两害相较取其轻,就看你怎么选了。”

  她说完,整个书房沉浸在巨大的沉默中。邓晨仿佛想反驳,却实在不知何处下口。

  最终,轻微的叹息声响起,居永安倦怠地吩咐:“玉沥,将'务必'改为'尽量',明日午间……再发往禾陵。”如此便赶不上官府例行上报,却可以将黑锅栽到送信之人身上去。

  “老爷!”邓晨一下子站起来,“此举甚险,请三思再断!”

  而花豆目中的居永安缓缓睁开深潭一般的双眸,静静凝望窗外湿重欲雨的天穹,目光晦漠。半晌,他轻缓地开口说:

  “雨季欲至了。”

  逶迤宫道上,一匹红马破开倾盆暴雨直奔南冥殿而去。天空中响彻一道惊雷,像一把利剑劈开祁宫的天顶,打开一道黑暗的缺口。

  像是有什么会渐渐随雨水流出。

  “轰!”

  姜砚被雷声惊落了手中的书卷,从一场千军万马肆虐的梦里醒来,只觉背襟冷汗已透了几重锦衣。

  梦中的刀剑几乎就戳到他面前两寸,身后仍有的是要取他性命的敌寇,一个不慎便会丧命。

  他不禁紧紧握住腰间所佩的厚鞘剑,神情无有波澜,脸色却是苍白。

  此时有人报:“圣上!永宁快书!”

  姜砚听闻,抬头传:“呈。”

  一封落款居永安的信件很快交到他手上,寥寥数言说罢要事。姜砚的目光在信尾那句“时机已到”上停了很久,再闪念想尽了可用董文权一事牵连的人,然后抬头确认座下站的都是心腹,便将信纸烧掉了,吩咐一句:“请皇后。”

  ……

  邯婴迈着一向庸容华美的步子神色淡漠地行至南冥殿,却见殿上空无一人。

  “娘娘,奴婢不曾——”宫女惶然欲跪,却叫邯婴生生扶住。

  “本宫几时污你假传圣旨了?”邯婴收回手,笑得很简单却极了风韵,“本宫自行寻圣上便是,你避下罢。”

  宫女谢天谢地地福身退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个据传史上最善妒的蛇蝎皇后,只是走到一半却还是好奇地回头来看这个听说害死了很多宫女的皇后,奇怪一个传言里那么狠毒的女人怎么会拥有那样纯净的笑容。

  可她回望间,却只见得一袭绝美背影消失在三重雕花门中,寂然若鸿。

  檐外恶雨,雷鸣旱恸。

  姜砚坐在清宁祠的一方牌位旁,于一声新雷中插好一株柱红香,伸手擦掉灵牌上不存在的灰尘,神色平淡地,絮絮道:“母亲,可想念皇姐?……”

  ……

  “可……怨怪孩儿?……”

  ……

  邯婴提起裙摆步入这座威严的皇家祠堂,慢慢走近那座上的人。

  她永远是最靠近他的人。她却永远是被隔在另一岸的人。

  可是因不在乎,却也并无怨怼。她的心,本也不在这个冷暗的祁宫里。所以连走上去为他披上薄蓑也是七年来的习惯之举了,更顺带宽慰一言:“圣上已做得很好。”

  而姜砚便如同没听见一般,收回手,目光依然注视着书有杨太后生忌日的灵牌,神容在雷雨天气中更显与平日孱弱温和相反的肃杀。

  清冷大殿上,他的声音悠然如随口般薄薄响起:

  “母亲,大祁国如今,是真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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