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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两十三贯·以客相待


  居永安正要抬步入厅的身影顿下,紫色的袍子被日光折出繁杂的阴影,衣摆微动,却没有再转回身来。

  钟碧落似乎是很想出言指责花豆四人的,却在想到自己明明有把柄被他们捏住时强住了口,没说什么,知趣地回厢房去了。她不会为一时之快而为他牺牲掉什么的。

  而所有人都看不见的那一面,居永安低头间无意瞥见腰间那道木牌,那么突然地,他就笑了。

  ——狗官?……

  ——被人叫狗官,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几乎所有时光又倒溯回四年前的秋收时节,西北大军趁云容新帝登基之时发起联营快战,军需大幅从紧。居永安带着征粮队从东南起遍统各级农收情况,再将合法征用或实在算是强行征用的粮草安排入军用粮队,连夜发往西北。

  那时是多大的年纪呢?……对了,确凿想起一个夜晚,玉沥在随行马车上一拍脑袋叫出来:“老爷,今日可是您当加冠的日子!”

  原来是弱冠之年。

  可是孰知他未满十九岁时便已加冠了,只是为了使人信服那块据说是他考来的木牌子而已。而在这个浑浊世间活了二十年的自己,只是用这个木牌做着难以忍受的事情。

  那时他们从凤林的一处村庄收完粮,新编对号,一个野蛮的村妇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冲出来,将一篓猪草扣到领队的他头上,当即被后觉的侍卫摁在地上,却依旧神容狰狞悲痛地边哭边骂:“狗官!你这狗官!——农家人这要怎么过活啊,一年到头没停过战,就知道从我们老百姓身上挖肉——放开我!——你狗官哇,抓去了我家儿子至今没回,又要抢粮食……你让我的孙儿怎么过活哟——”

  他那时只觉被一桶凉水当头淋遍,浑身冰冷。明明是腹有千秋学识的人,明明也是被迫才会如此做法的人,明明他有那么多苦衷可以说,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只能徒劳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个妇人被人拖走。

  难道他要和无知村妇讲述他是被如何逼迫走上这个位置的?难道他要向她证明他的生命一样是如履薄冰的?难道他要晓之以大义,说若没有农民交粮,大祁国一定一定会死更多的人么?

  不是他的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啊。

  可是没有人认为这不是他的错。他甚至偶然听见守夜的侍卫在火把下嘀咕,说皇商年纪轻轻的心地便如此狠毒云云,见无助妇孺竟面无愧色。

  就像此时此刻,说他是狗官的人——那些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利益之道挂于心间的商人,他们不会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也不会知道他究竟牺牲了多少东西。

  可是解释是无济于事的,没有人会相信那个理由。

  如此曲折,化为念想不过弹指。居永安脸上竟连怒色都未曾有,口气依旧平常地说:“陶老板,还是谈公事罢。”

  花豆僵了一瞬,他想必有理由……却为何不反驳?

  而陶良操的脸上却显出了一丝激赏,不过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表情:“陶某不才,如今只能借由公事,仰仗居商君成全一件私事了。”

  此言甚为直接,意思便是你居永安不答应我的要求,粮草生意你连谈都别想谈。居永安虚起眉眼转过身来,神情淡漠,“账房条例不可改是这一行的规矩,除了带走花账房,其他条件你可以开。”

  “爽快。”陶良操很满意,“陶某一共两求,一是望居商君莫将我义妹看做下人,当以客礼相待。二,为确保我义妹安全,请居商君允许一人在贵府陪伴她。”

  “什么?”花豆完全没反应过来,这第二条是陶良操什么时候加上去的?

  居永安也觉得第二条有些奇怪,讽刺地笑:“莫非花账房在我居府便会短斤少两不成?”

  陶良操道:“陶某信得过居商君,却信不过二小姐手段。”

  居永安抬头,思索间与他对视,“有意思,陪者是谁?”

  陶良操眉一挑,答道:“梅相玉。”

  “什么?!”梅相玉怒视之,“绣花针你脑子被马踢了?!”

  花豆也懵了,“为,为什么非要是恶少啊?”

  陶良操解释:“陶某在秦氏位置不轻,若入住贵府,对居商君而言同我东家入住并无太大区别,恐不方便。有颜身为女子,入住贵府恐遭人闲话,更是不便。下人处事无权,别人我信不过,故梅相玉最为合适。”

  花豆狐疑地看着他,恶少和她在一起当然更有利于计划,可这样真的能成么?居永安会答应才怪吧?

  梅相玉觉得自己眉毛都要气断了,“颜女,你快劝劝这疯子……”

  “成交。”居永安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下来,“那么下次再见陶老板,就真得好好谈谈公事了。还望陶老板莫做失信之事,否则居某定一陪到底。”

  陶良操笑了晓,抬手拍了拍尚在呆楞中的花豆的头,“好,下次相会,必言公事。”

  居永安貌似善意地提醒:“陶老板还要请秦老爷想清楚,他可是在同朝廷谈生意,无论何事……都该适可而止。”

  陶良操点点头,客气:“不劳居商君费心,陶某告辞。近日陶某便着梅相玉打点入住,给居商君添麻烦了。”

  居永安甚是无所谓地说:“言重了,陶老板一路走好。”

  于是陶良操看了看花豆,便带着有颜强行将满脸委屈的梅相玉拉走了。

  花豆回头看居永安,却见那人也正逆着光看来。晌午的日光,将他本就白皙的脸照出一层暖晕,可那人的脸色却实在不如日光,生生透着冷意,又似乎是失望,亦或几点斑驳的自嘲。

  邓晨见此景,识趣地退下了。

  居永安和花豆间隔着七八步远,几乎又是不愿捡信或不愿道歉的强硬距离,没有人愿意往前一步。他稀松平常地问:“昨晚你在何处?”

  花豆心里一跳,兀自镇定,冷哼一声,“莫非居老爷还想栽赃我夜通外人不成?”

  居永安皱起眉,重复:“我问你昨夜在何处。”

  花豆没好气:“被窝里睡觉啊!”

  “睡前何在?”

  “……房里抠指甲。”

  “当真?”

  花豆听了这句话,凉笑了一下,“何人何事,可真可假,不全凭居老爷一句话么,有功夫不如来小屋串串门啊,别老在西厢呆着。”

  “何时居某之事花小姐竟如此上心了?”居永安抬起长眉看她,表情挺严肃的,像是在说公事,“狗官串门,恐不大方便吧?”

  什么?!……花豆气结,这简直就是神批啊,连带着“狗官”的帐和陶良操的话都一并还回来了,居永安你吃什么长大的,啊?!

  她不甘落后地回道:“岂敢不便啊,不是忠孝礼义通晓清廉为官庇护弱女子么,居老爷怎么会是狗官呐,当受万人景仰才是。”

  居永安奇怪:“那为何我手下的账房会偷溜出府私会男人?”

  花豆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喂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私会男人!旧友,旧友你懂不懂?嗯?”

  居永安似乎悟了,更奇怪:“花小姐连友人都不放过?”

  “……”花豆极力忍耐,“你别想转移视线,你刚才究竟凭什么不相信我的话?”

  居永安笑了一声,转身往前厅走,“少问。”

  花豆跟上去:“那你也少问啊,干嘛问我昨晚去哪了?”

  居永安顿了顿,侧脸看着花豆:“你真想知道?”

  花豆愣了下,“你还真可以告诉我?”

  “可以啊。”居永安神色是一惯的严谨。

  花豆挑起眉头:“说来听听?”

  而居永安只是保持着那个神情看着她,渐渐地,他深若三千弱水的叶目中还泛起了几星笑意。

  下一刻,单纯的花豆同志发觉自己上当了。

  居老爷那是相当严肃:“你昨晚在何处?”

  “说了在房里抠指甲了!”花豆当即就要落荒而逃,却被居永安上前一步堵了去路。下一刻,双手被人抬起,居永安的眉眼近在眼前,“你——你干嘛!”

  居老爷很认真:“你的指甲怎么这般完好?”

  花豆像被烫着一般抽回手往后院跑,“你,你简直有病!”

  而居永安望着她渐渐消失在廊子里的背影,满脸认真严肃慢慢化作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

  “果然是你。”

  “是又如何?”沈诺倚在淮原城西一家琴馆里,恹恹地执着酒杯看楼外车马行人,“不过借此演给那钟碧落看,帮我皇舅一把。”

  陶良操坐在他对面,“居永安究竟是何人?”

  沈诺笑睨他一眼,如花眉眼间是狡黠,“我答应不将秦无端是谁说出去,你也莫要问我居永安是何人。非是我不愿告知你,实在是说不得。”

  陶良操叹了口气,“虽说是演戏,今日他那般说你,你应也动了真怒。”

  沈诺依旧笑,“真怒却好了,我最是个不会生气的人,没演好,叫钟碧落看出什么来才坏了。”

  陶良操抬手拿壶往他空杯中斟酒,无奈地笑爬上眉稍,“你啊……”

  沈诺执杯的手就那般顿在原处,楞楞地看着陶良操相距不远的笑颜,只觉腹中浇愁之酒化作潺潺细流,漫入百骸,一时间忆及十年前这个将玉佩掰断递给自己的少年,不由深深怔忪。

  彼时月下约得缘,方叫相见吧。

  “又想甚了?”陶良操抬手在他眼前晃,“自打两年前与你识来,你便未曾改过神游的毛病。”

  沈诺自然移开目光,继续饮酒,“纵意玉醴,思泛五湖,你莫非不懂得这道理?”

  陶良操摇头,“看来你心绪尚佳,必不用我宽慰,那我便回去看看颜女。”

  沈诺淡淡皱起眉头,“她能有什么破事。”

  陶良操道:“恶少因早间之事不爽,我不在,必定寻颜女说长道短,颜女恐要恼了。”

  沈诺幽幽笑开,“喔……好罢。”

  ——原来,只是因她会恼,便可舍我独自伤怀。

  沈诺看着陶良操绯色的背影消失于车马人流间,渐渐地,勾起一个心酸的笑。

  ——陶良操,其实你是世间最残忍的人,温柔如利刃一般轻易便可将我划去,径自行去。

  ——可我却没有挽留你的任何理由。

  ——不能,也不敢挽留。

  白月微风。

  花豆坐在书房外间总录流水账,邓晨同居永安坐在里间查取各式票据,时有交谈,却都不是花豆想听的内容。

  这次的账目是实在的军需了,花豆一点也马虎不起,错一位便是杀头大事。古代记账方式又相当之繁琐,她想铺开纸捏根碳条笔算,却怕叫居永安看见不好解释知识来路。如此耗着,她一个人怕要算上七八日开外。

  她一边加紧地算着,一边留心粮草和铜铁的具体需求数量,暗自在心里同秦氏账目比对一番,发觉秦氏如此大的粮草商家也只是刚好能全数供给这些基本屯粮,可若计算上战争中因撤离或伏击损失的,就算目前的秦氏也无法拿出来。

  她如此想着,又面对如山的资产与负债,愈发觉得居永安所说的要寻精英账师协同计算军需实在势在必行,如今还不是热战年月账目便已多成这样,很难想象从前战火纷飞之时居永安是怎么运作下来的。

  思及这里,花豆不禁偷偷扭头去看里间的人影,哪知道居永安原本就盯着她怕她弄虚作假,此时便正好对上了视线,她惊得猛扭转回来,脖颈“嗑啦”一声。

  “嗷……”花豆捂住脖子低呼。

  居永安愣了下,几乎在那么一瞬就想站起来,可是却没有实际地动作。邓晨住了嘴,不解居永安的走神:“怎么了,老爷?”

  居永安却还是看着外间,神情不好估摸,好一会儿才出声探:“……花豆?”

  外间的花豆背对居永安,尝试移动脖子,发觉很疼,而且有点动不了的征兆,紧张起来:“居永安,居永安!我脖子……脖子好像拧住了……”

  “……”

  阴沟里翻船,不过如此。

  好在花豆拧得不严重,李大夫来了以后垫着药膏几番推拿便又可以动了,说未曾伤筋动骨,只是颈椎原本就因长期伏案有所积劳罢了,以后扭头不可如此莽撞,注意休整,连药也不用开就走了。

  花豆在书房外间的高背椅子上仰头坐着,唯唯应是。送走李大夫,她活动了一下脖颈恢复正常视线高度,当发现居永安就那么淡定地坐在桌边饮茶,不由地又吓了一跳。

  居永安皱起眉,“我很可怕?叫你吓得脖子都差些拧断?”

  花豆抚着胸口,想了想,“也不是可怕……只是,好像你总是把什么都看得太清楚,在你面前总有被你算计通透的感觉,所以我太不喜欢靠近你。”

  居永安的目光闪了闪,“不能……靠近?”

  “对,感觉离你越近,越是会被冻伤,会被冰镜照出自己最完整的样子,所以不敢靠近。”花豆诺诺地说着,将视线移开,装模做样拿起账本,“可是……还好。”

  居永安唇角抿起,“如何算是还好?”

  花豆抬眼看他,笑了笑,“你看起来不快乐,待人却不见刻薄。这很不容易呢。”

  你,很不容易呢。

  居永安猛地回眼看她,神情无异,却目光深沉。而他视线中的这个女子,却在五枝铜烛台的昏光下随手翻过纸页,面容恬静清婉,一时如画里临窗读词的侍女,一时又如记忆中不曾有过的妇人对灯挑针。

  屋外月光如泄,泼了整个天下,那么静,却那么寂寞,此时仿佛唯独此处——才是安好。

  他移开眼,深深锁眉,心里一道门像是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而他却自己伸手去推,用力想要再次关上它——

  “居永安,”那个不曾抬头看他神情的女子满以为他没有反应,自说自话地,“其实我很佩服你,真的。”

  “哦,为何?”

  “我今日算是知道军需计量有多费神了,你从前热战中是怎么理账的?”花豆一边对照各府要记,一边摇头叹,“别人又无可信任,只有邓晨和董文权可以帮你,你是怎么做到收粮又统数又录账的呢?即使只有总账,也太多了吧?”

  “不用录账。”

  “什么?”

  “热战时消耗急快,账目周期为半月或更短,且时有坏账与突发短货,这些都是没有时间处理的,所以不需要再录入账册,因为没有时间检读,故……短时期记下便可。”

  “记下来?”花豆震惊地扭脸去看他,“你,用……脑子记下来?”

  居永安平静地点点头,“然。”

  花豆低头看了看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吃惊地捂住了嘴,“我的——老天爷啊……这么多账,万一错一个怎么办?”

  居永安淡淡笑了笑,语气是笃定绝对的:“我不会错。”

  “怎么可——”

  花豆猛地顿住话头,想起那天月夜里独酌的居永安说出的过往,那便解释了为何记错对他来说是不会发生的事情。一时她心头像是被人猛戳了一下,嘴上生生改过话头:“怎么可以这样!你也……太能干了吧!”

  居永安笑了一声,“什么?”

  花豆慢慢合上账册,“我是说……你,真是辛苦了。”

  居永安生生顿在那处,执茶杯的手几乎要握不住那冰凉的瓷,脸上然却是安然维持着最素淡的风仪。

  推着心里那扇爬满蛛网的破败木门的手,一时间忘却使力,那扇尘封的大门变被强风猛地吹了开来,水汽沾染了一室狼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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