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两三贯·银鹰短刀
刀刮的风声似乎就响在耳畔,引起一阵阵尖锐的耳鸣,刺得脑仁生疼。
花豆慢慢抬起沉重的脚,不甚扎实地向前走了两步。
——所谓“趋利避害”。“乐生畏死”者也,不过是智力动物的本能罢了。
她放下了捂住胸口的手,努力直起身子,让自己走得更自然。
——所谓“理性”,所谓“商人”。理性商人是分析生意的重要基本假定。“商人”应当“理性”,即理性决策,追求目标应是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避免对自己无利的情况,更要避免伤害自己的情况。
身后传来略微惊异的声音,又像是带着怒气,“你疯了?”她感觉自己飘忽不定般地身体被一股大力扯了回去,又生生顿住,身后那人问:“你不知他是谁?用你来救?”
——所谓“明哲保身”。必要时用以彰显高风亮节的处世态度。
花豆混乱中挣脱缚在肩膀上的桎梏,想再一次努力辨清客栈的方向,却见眼前已经不甚清晰了。而身后那人的声音此刻又冷冷传来,“花豆,回来。”
——可是不管他是谁,他很危险。无论我曾经是想利用他换取好处也好,还是想借他飞黄腾达也罢,他都是活生生的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不应该受此劫难。也不知道他用不用我来救,只是现在,没有人救他……
居永安正要再次将花豆捞回来时,客栈方向传来一声暴吼,有人向山顶一指,说的意思是:“他不在这里!往上搜!”居永安一时分神,竟让花豆向前跑了七八米。
几乎是同一时间,东侧崖顶霎时一声狼嚎,山脊的层层林海间便亮起了一盏盏火把,映得山中阵阵刀光催人生寒,数百黑衣人像影子一样从高处蔓延下来,眨眼间便要冲入风杀阵。
花豆一下子被这忽起的火光晃花了眼,脚步顿在原地,身体些微摇晃。她正要问居永安那帮人是怎么回事,却一下子被人抓住后领生生提起来,后颈的皮肤被连累,痛苦火烧火燎,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就快要架上她的脖子——
“嗖!”
一支粗于普通羽箭的铜箭破空袭来,从那拿着大刀的手臂上生生穿过,一直带入那人咽喉,将想要刺杀花豆的人射杀在一米开外。花豆疼得两眼昏花,再也站不住,惊魂未定地后退,想要逃跑,腿上却无半分力气,幸有一只手臂将她托住才不至倒地。
黑暗和火光交替,像是昼夜并行。草木馨香与厮杀叫喊混杂,像是混沌了天地。
花豆费力地睁开眼,一片喊杀声像是在遥远天际,而眼前的人高鼻深目,棕发蜜肤,英俊刚毅的眉目间除了冷静深邃,还有一丝惶急,他薄唇张合,好像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花豆!——”
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客栈睡下了么……
“花豆!别……!”
别……别怎么?……
她实在眼睛涩得难受了,想抬起手来揉,揉到脸上却把视线带成一片刺目红色,这才发现左手上都是血水,然而全身上下却感觉不到一个血口。目及之处,扶住自己的人右臂衣衫被划破,其间流出的殷红血液,染透了她的半截袖口。她想要提醒他受伤,可是胸口和额际的疼痛终于一起袭来,几乎让她再也无法承受。
光影混乱中,不远处那原本洌如清泉的声音此刻也沾染了怒火,“十王子,待此事毕了,居某再向你要个说法。”
十……王子?阿十……果然是戎狄的王子么……
她虚弱地牵动嘴角,眼前的血红逐渐被暗色取代,下一瞬,终于在惊疑中失去了仅有的意识……
×××
“……听老爷说,咱小姐……唔,是早产,诞下时还不足八月……身子就比常人弱了呀……”
“……啊,平日里身子老好的,同咱们上山打柴都行,只不过一旦病下来就像抽了丝似的……也不能发大火……”
“……天生有些心疾,陈大夫年初来诊治还说,说什么来着……啊,小姐万万要小心伤寒,一旦这气不足,胸口就会犯疼……”
“……药呀?……陈大夫说没有药能治的,小姐这病少得很哟……唉……”
……
空气中隐约带着细微的花草香气,还有浓重的药味,外间朦胧传来风舟的声音,有熟悉的担忧和朴实。
花豆轻轻睁开眼,感觉已经比昏迷前清醒,除了鼻嗓还有些堵塞发疼,头昏的状况已经缓和了许多。她刚松下一口气,突然想到了什么,眉间一紧,手连忙向后腰摸去,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了。
她一惊,霍地坐起来,紧张地四下看着,只见自己身处一张围了帘幔的木床,身上盖着略厚的白棉被,像是一贯客栈里爱用的。她像帘外一张望,隐约见自己的衣服被挂在长架上,于是想也不想就捞开帘子下床,连鞋都没穿便扑到长架前。哪知她昏迷时日不短,腿脚没什么力气,这么一扑没抓到衣服,却让自己摔了一跤,腿骨装在桌脚上,疼得倒抽气。
外面人声一滞,但闻风舟高兴地叫了声:“是小姐醒了!”
后便听居永安淡淡吩咐,“玉沥,将老板娘寻来,说劳驾她帮忙看看病人。”
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玩世不恭的口气,“何必劳烦老板娘,那般,客栈又得管咱们要打赏,不划算。让巴琳娜去看看不就好了。”
这个提议仿佛得到了居永安的首肯,于是不过片刻,里间的门帘就被掀起,一个穿着朱红色骑装的女人探进头来,容貌艳丽,浓眉大眼,皮肤有着异族的小麦色泽。她看着镇定地坐在桌旁喝茶的花豆一愣,旋即笑起来,朝外间说了句“醒了醒了”,然后便回头同花豆招呼道:“见过,我是巴琳娜,库狄八禄的婆娘。”
“噗——”花豆一口茶彻底喷在桌上,眼睛瞪得像铜铃,“什么?!八路军……的婆娘?……咳咳咳!”
异族女子巴琳娜连忙坐过去,隔着她披在身上的外衣替她拍背顺气,“哟,喝水慢点!”
花豆好容易缓过气,觉得一定要把这个搞清楚,于是问:“你说你是谁的婆娘?八路?”
巴琳娜奇怪,“是啊,难道库狄老八还有另外的名字不成?”
花豆顿了顿,“库狄……老八?”在脑海中费力思索了一下,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戎狄八王子,失敬失敬!”说罢连忙站起来作揖,“民妇见过八王妃!”
巴琳娜豪气地摆手,“别拘礼,你还病着,快坐下快坐下。”
花豆听话地坐下,试探地问,“民妇昏迷——”
“别民妇民妇的,说‘我’不就行了,我最见不得你们中原人这一套!”巴琳娜打断花豆,“你就叫我巴琳娜比怎样都强。”
“哦,好的……”花豆咽了咽口水,“请问,我,昏迷,是八……巴琳娜您帮我换的衣服么?”
巴琳娜听了这句话,眼睛笑弯了,“你这小女子倒是乖巧,都让你别客气,还用敬语。你的衣服当然是我帮着换的,不然这随行哪里还有旁的女人家!”
花豆的手拢在身上披着的外衣里,悄悄摸了下腰背的位置,手触到的地方有着凹凸感和冷意,方才也确认东西没丢,便也稍微松了口气,“没被他们看见就好……”
“哎哟,还说呢。”巴琳娜说着笑起来,“我们把你运到这香京花了不少功夫,十禄也受了伤,匆匆将你衣服换下,又去寻药材,忙得团团转,谁有功夫看你。”
“……十禄?”花豆心上一紧。
巴琳娜亲切地拍拍她的手,“真要谢过你把十禄救了,他八哥半月前都快愁死了,满大祁翻人。”
库狄十禄?原来阿十的名字和“十”有些关系,巧得很。花豆把心里所想都压下,向巴琳娜点点头,“哪里的话,您言重了。若没有别的事,我……”
“对对对,你好生歇着!”巴琳娜连忙站起身,“我不打扰了!”
这女子倒是豪放。花豆不禁对她有了些好感,笑着点点头。巴琳娜便打帘出去了。
眼见巴琳娜出去,花豆一脸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徒摇着手上的茶盅,脑子里闪过的是陈大夫从前给阿十瞧完病时说的话:
“……因溺水,病患久不通气,窒息之下出现短暂失忆,是极正常的。不过,也别太担忧了,看他身子骨不错,这又是小病症,应该很快就能好了……”
很快就能好。这个“很快”又是多快呢?花豆沉下眼睑,趁着头脑难得清醒,细细思索起来。
“库狄”是戎狄皇室的姓氏绝没错,那巴琳娜就是戎狄八王子库狄八禄的王妃,阿十就是巴琳娜口中的库狄十禄,戎狄的十王子。其实年初时就有传言,说戎狄大兴王老了,多病缠身,而大兴王妻、子颇多,单是儿子便有十二个,于是戎狄王子们便为了整片草原的统领全开始了残酷的争夺。想必阿十之所以流落五丰,和这场权势争霸绝非没有关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库狄八禄在这场战争中是和阿十站在一边的。
她看着沉浮在水中的茶渣,思虑四下折转便大致想通了之前的疑障。
大概早在被居永安设计绑架之前,阿十就已经恢复记忆了吧。所以,清燕曾看见的那个步履如飞的蓝衣人,说不定就是阿十或库狄八禄的手下,毕竟单凭蔡凤儿那三脚猫的功夫绝不可能逃过清燕。再则,蓝衣人出现的时间和蔡凤儿那日来花家的时间相差太多,显然也对不上号。还有,在马车上被包围时,阿十脸上的神色……不是惊讶,而是奇怪。他在奇怪什么?难道他在那时就已在周围按下了暗卫,所以奇怪居永安的人竟然可以越过自己的暗卫前来生事?……如果是这样,通知花家来救人的幕后黑手自不言而喻,想来既能心安理得瞒天过海,那遣手下去控制个把柴夫根本就是举手之劳。
花豆想及此处,突然感觉背脊有些寒冷,兀自穿好外衣,搓了搓手。
如此看来,阿十的头脑可不单单是“好用”那么简单了。他会出现在五丰,当然是因为他是有力的王位竞争者,若非手足相残使他被皇室的人追杀,何人能伤他到如此地步?而他恢复记忆之后也隐忍不发,反而利用平凡的花家作为屏障,在小镇里避开追杀者的搜寻,韬光养晦定下为今之计,再等待己方人马循着自己留下的蛛丝马迹找来,将计就计跟着居永安和她的行程北上,想必可以悄无声息地自后方捅杀敌人,拿出致命一击……甚至将人手布置齐全,只待在岁中山伏击那些刺客。
真是……妙哉快哉。花豆紧抿起唇角,无力自嘲——总归是她太粗心,早该将陈大夫的话放在心上,如此也不会注意不到身边的变化,让自己沦为别人手中的棋。也是她太天真了,竟然相信了一个才认识不过半月的异族人,被他纯粹的外相蒙蔽,竟忽略了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戎狄的王子。原来还真的是王子。然而身为戎狄正统王子的库狄十禄,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心智单纯的人?
“花豆。”帘子外传来居永安的声音:“八王子邀你一叙。”
花豆被截断了思路,只得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穿好绣鞋走出帘外。
外间的圆桌旁坐着个高鼻深目的戎狄男人,肤色比阿十略深一些,眉眼却是十看九像,只是不显得像阿十那般英气逼人,反而柔和得多,配合着笑意就像只狐狸。他稍打量一眼花豆,目光中已露阅历沧桑,虽看起来未到而立年纪,却不可忽视其见识深广。再想到他之前那句话,根本没有所谓的官腔,显然不拘礼节,看似亲切,实则肚子里早对一切有底。
花豆略鞠躬,“民妇见过八王子。”
库狄八禄连忙摆手,一脸狐狸般的笑容,“别客气,应该是我们谢你才是呀。你救了十禄,真让我们感激涕零。”
花豆显得有些局促,摆着手笑得不自然,“这,是缘分,民妇不敢居功。”
居永安坐在太师椅上,翻看着一块镇纸,“八王子中原话又精进许多,居某佩服。在下就不打扰诸位长谈了,先行下楼用膳。告辞。”
库狄八禄大笑两声,“居老爷有礼有礼,告辞。”
居永安点点头,右手负在腰后,瞥了一眼花豆,便悠哉地踏出门去。
库狄八禄眼见居永安出得门去,便招呼花豆,“丫头,坐吧。”
花豆推辞,“民妇睡了太久,站一站也蛮好的。”
巴琳娜倒了杯茶递给花豆,转头向库狄八禄说:“这女子就是太拘谨了,你别难为她。”
库狄八禄无所谓地笑笑,“拘谨些好呀,我这老不正经在弟弟面前早就威信全无了……还是言归正传——”
此时一声轻咳将库狄八禄打断,屋内三人扭头一看,客房门口正站着阿十,身边还有一个中年戎狄人。花豆脑子里嗡了一下,强自维持住表情的镇定看过去,不去想阿十做下的事。他气色不如几日前了,面色有些苍白,想必是受了伤的原因。
“好么?”阿十淡淡问道。
花豆点点头,平静答:“民妇已愈,多谢十王子救命之恩。”
阿十一听这客套话就有些不悦,剑眉皱起,“你——”
“哟,了不得,”库狄八禄狐狸一般笑起来,“在祁国呆了半月,十弟连中原话都学会不少了。”
阿十顿住身形,瞥了库狄八禄一眼,慢慢踱到他身边,说了句戎狄话。库狄八禄听了哭笑不得,转向花豆道:“丫头,我这什么都没说,他就冤枉我为难你。”
花豆收回看向阿十的目光,“八王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库狄八禄很欣赏地点点头,面带沉痛之色,“那我就直说了……咳咳。丫头,你也明白你救了十弟,这可是件大事。我和十弟都是王后嫡子,可谓戎狄血统最高贵的王子,你救了十弟是大恩德,但……我们戎狄实在是个山穷水尽的地方呀,无以为报。我这个哥哥也不想随便就打发了弟弟的恩人,所以——”大义凛然地将阿十朝前推了一把,“以咱草原的规矩,就让十弟向你……以身相许吧!”
“啊?”花豆满脑黑线,“八……王子,莫说笑话啊。”
阿十也不耐烦地挥开了库狄八禄在他耳畔叨叨的嘴,瞪了一眼,尴尬地坐了下来,讷讷地喝水。
库狄八禄嬉笑着站起身,一手撑在阿十肩上,一手不伦不类地摇着柄羽扇,二十八九岁的家伙此刻就像个孩子,“喔唷,丫头,我可不是开玩笑。你要是做了十王妃,那可是一举多得的事情。”
花豆略显局促,“这哪能,民妇一介布衣,当不起的!八王爷莫折煞民妇!”
库狄八禄的羽扇遮了口鼻,状似天真地望天,“若丫头你成了十王妃,真是好事了。祁国和戎狄有多少物资往来,居老爷再清楚不过,无奈当事者居老爷又不愿娶我族公主,戎狄和祁国的商贸便少了层信赖。倘若居老爷几时嫁个义妹来戎狄,岂不什么都结了?再说,如今祁国与云容尚有战事,能提供大量战马与铜铁的,舍戎狄其谁?若十王妃是祁国人,那么……要戎狄借兵给祁国,亦不是不能顺理成章……”
“卡萨。”听罢身边的中年人翻译出库狄八禄的话,阿十略带怒气地打断了库狄八禄。不一会儿,中年人翻译除了阿十的话,“我库狄十禄不需依靠女人成事。”
库狄八禄幽幽地叹了一声,眉眼带笑,“可惜你过去半月,早就依靠过了,如今又装什么清高。”
花豆的手指捏紧了袖口。
阿十注意到花豆的神色,不禁皱起眉来,眸中隐隐藏着一股火气,压了许久,终于成了一句——“对不起”。
花豆低下头,不言。
那中年人又将阿十新说的一句话翻译出来:“我要回去了。”
花豆点点头,“民妇明白。”
她此言太迂腐于礼,令阿十一下子站起来,全身上下由于这一个动作而带出了强大的气势,引得整个房里的人都稍微屏息了一下。然而他也并没有做什么。他藏在袖下的拳微微捏紧,手背线条锋利起来。最终他的手还是松开,抬手解下腰间的短刀。
“我欠你一命,亦欠你一份信任。他日以此刀为证,我必会应你任一要求,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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