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两二贯·夜惊山鸟
山路依然漫远,回环似带,恁地叫人惆怅。车行了一日,左右不见半户村舍,耳中只有鸟虫鸣叫,听来昏昏欲睡。
天边金球一跳,沉入地底,山中迎来了又一个夜晚。
自从居永安表现出自己会说戎狄话以后,就时不时和阿十聊起来,花豆便代替阿十的角色,成了插不上嘴的人。花豆原本伤寒就没有痊愈,再加上落水,就更加严重了些,头脑阵痛让她不能思考阿十和居永安的各种不正常。车行山中,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大夫在,居永安只得让玉沥从车匣里抱出一床被子,将她裹起来堆在马车里,随口说了句“闷出一身汗就该好了”。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偏门歪道,要一个芳华正茂的姑娘在有些小热的春日将自己包成大粽子和两个青年男子杵在一个车厢里……可是花豆实在没有力气阻止,最终让居永安的决定在阿十的赞同下成为了现实。她只能暗暗下定决心,此仇不报非小人……
“老爷,前方就是岁中客栈,咱们歇息么?”玉沥的声音透着车壁传来。
居永安点点头,“晚膳在那里用。”
阿十推了推花豆,英气的脸庞上有着丝缕担心的神色,“滑肚,饿么。”
花豆半睁着眼睛痛苦地看着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岁中客栈果然是岁中山里唯一的一家客栈,也果然不负其名。这家客栈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由一个耳聋的老头子经营着,屹立在距离岁中峰顶约摸一里的位置,所有的瓦檐屋脊都被时光揉成了暗色,甚至不知是否因为曾经的战火,门柱窗框上都有刀劈斧凿的痕迹。站在客栈二楼,可以轻易将整个岁中山群的景色囊括眼中,但见山色起伏延绵,向北一处终有缺口,夜色云雾中,隐约可见一座城池——
“香京。”
一个清洌的声音响起在花豆身后,大概由于这个城名的儒软娇媚,而顺带让这个声音更加柔和。
花豆身上依然披着那床被子,瘫软在二楼的扶栏上,闻声艰难地扭头看去,居永安沐着山间月色,倚在廊柱上,目光投向山脉之后的那座城池,神容说不出的沉静美好。他低头看了眼趴在扶栏上的花豆,唇角一弯,“到达香京,或可休整两日,寻个大夫为你诊治。”
花豆有些难受,没什么精力说话,便又趴回原有的姿势,点了点头。
山风带着草木的疏香徐徐吹来,抚得花豆鼻尖一阵一阵的痒。她好像就快要忘记了此行是北上淮原,也好像要忘记了自己此刻最紧迫的是考虑阿十的事要怎么弄清楚,也像是要忘记了她将计就计跟着居永安的目的。此刻山高月小,清风徐来,美景堪堪如画,实在由不得人想东想西。
清净中,但闻居永安轻声道:“来岁中山一趟,不去峰顶看看许是遗憾。一起去走走么?”
花豆摇摇头,“我大概走不动的,你同阿十去吧。”
居永安不着痕迹地说:“他大概睡着了。”
花豆闻言怔了怔,扭头看看斜后方阿十的客房,果然屋内灯已熄灭。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你自己去吧。”
居永安仿佛耐心很好,竟然不死心地又说:“美景独游岂非太无趣了。”
花豆皱了眉毛,觉得居永安怪怪的,“居老爷没见我伤寒未愈么?”
居永安扫了她一眼,“你是伤寒,又非伤足,不过一里的路,不会累垮你。”他径自转过身,“走吧。”
花豆纹丝不动,谁跟着你发疯。
居永安的脚步却没有停下,只是声音幽幽飘来:“契约第三条,听命行事。”
花豆的精神瞬间崩溃,扯下身上的被子就朝他的方向扔去。当然,因为手软无力,那被子终究也只和直接放在地上没什么区别。就像她的气焰,嚣张了一个开头,便没有任何悬念地消退下去了,还是得认命地扶着柱子站起身,一拐一拐地随前面的人下楼。
天地可鉴,她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沿着月色浸染的山路向山峰行走,陌上开出的春花散发出沁心的香气,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烦闷,随风烟消云散。
花豆跟在居永安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突然也不是那么后悔上了这艘贼船。虽然不知道居永安明明是一个可以从容地独来独往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拉着自己登峰造极,但这次,就姑且原谅这个杀千刀的奴隶主吧。
云飞雾绕,夜阑将天际浆染成墨色,透着幽深的暗蓝。夜幕中闪烁的数颗星子,遥遥地托着一勾月亮,不太明亮,甚至有些诡异。
“你可知,为何此处唤做岁中?”
花豆被居永安此言拉回神,想了想,自己从前去过北方,却也只是曲折而达,从未走过这条山路,更别谈知其原委,故只能摇头。
居永安料想她也不会知道,于是简短地解释道:“这处山脉是大祁最绵长的,据说比嘎隆山还要长上一百余里,且山路繁杂,若非熟悉此处的人,多有迷途。传言曾有个刘姓的书生赶考途径此处,在峰顶见两位仙女下棋,不觉入迷,遂与仙女谈棋论道、乐而忘返,待到真想起尚应赶考出得山来,却在帝都听说,那场恩科早过了一百年了。后来便有人写道,‘春秋一子一世休,岁月消于此山中’,传言岁神居于其中,故起名为岁中山。”
花豆咳嗽了两声,“这里景色如此美妙,大概,不少人往此处归隐罢?”
居永安却摇头,“不,绝无人敢向此处归隐。”
花豆奇怪,“不该吧,就连永宁临近的清寒山上都有人隐居,这里更不知清净多少倍,怎么可能没人?”
居永安似乎笑了笑,“隐于清寒山,实则为更亲近君王,何谈真正归隐?……在山中行了快两日,你可曾见得一户人家?”
花豆顿了顿,“……还真没有。”
居永安踩下一根枝条,扶起头顶的一捧繁枝茂叶,迈着从容的步子,“若是太平盛世,岁中自然静好,可若是战乱之时,此处可是绝佳的攻南要道——亦是绝佳的,藏兵埋骨之地。”
藏兵埋骨……之地。
经他这么一说,花豆不禁有些害怕,就像是脚下寸寸土地都撒着亡灵的骨灰似的,随时会跳出一个鬼魂拦住他们的去路,哭叫着要将他二人做成一碗回锅肉。想到此处,她不禁头皮发麻,连忙两三步跟紧了居永安,将自己之前想不与这奴隶主计较的想法狠狠鞭打了一百遍。她有些懊恼地咳了起来,末了不忘掰回一句:“你该不会是自己害怕,才拉了我垫背吧……”
哪知居永安却惊讶似的回头,目露赞许神色,“原来你明白。”
花豆短腿一软,跪跌在地,脑子里昏天黑地。
居永安连忙走来扶她,“快快请起。”神情认真,像是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正在开玩笑。
“……”我该说谢老爷恩典么……
最终还是到达了山顶。用“千辛万苦”和“千难万险”来形容也不为过。然而山顶却并不是期许中的那种——雄浑壮阔或青霭缭绕的景象,反而因为天色太暗,或是单单因为居永安那一句“藏兵埋骨”,而使刮过的山风阴冷起来。向脚下的山崖看去,万倾林海更是卷成了滚滚墨浪般,随风翻动着松涛,几乎一不留神人就被会吞进去似的。
花豆不敢太靠近悬崖。谁知道居永安会不会随手一掀自己,根据自己惨叫的音量来推断山崖的高低?……虽然是一个看起来就知道不可能、甚至想想就会觉得可笑的念头,但只要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个尾巴,便再也不能视若无睹;还像是怂恿自己一般,将这个念头暗自坚定下来——
因为冠在“居永安”三个字之前的,除了“不可轻信”,还有“不得不防”这个冰冷的形容。毕竟,自己已确凿被他摆过一道了。
“想不到岁中山夜里竟是这等模样。”不可轻信并不得不防的人,毫无防备地开口了。
“啊……”花豆连忙回神,思索将话题接下去的句子,“你……从前来过这里?”
居永安似乎想挑块石头坐下,却仍迫于灰尘太多而没遂愿,只能将就站在崖边,神情无甚变化地嗯了一声,“三年前圣上南巡,我不巧有幸伴驾途径此处。那时所见,是白日山景。”
花豆愣了一小下。心里有什么蔓延开来,像是堵住鼻腔的鼻涕一样,让脑袋嗡嗡作响,所以也就没有顾忌到“不巧”和“有幸”原本是互相矛盾的。随后她点点头,“哦,原来如此呀。”
也不是对那“三年前”的“南巡”没有印象。
三年前自家豆花庄才初具名气,彼时的五丰县太守还是那狗官苟文亮。狗官满心以为青澜皇帝南巡路过定阳时,定会来看看五丰,于是连忙招来五丰里口碑较好的数家酒楼茶馆的老板,交待如何迎驾云云。花豆当然也在受邀之列。也便是在那时,故事有了“及笄少女沦为被休妇”的恶劣开头,直到第二年此事了结,故事的结局便是“曾对她趋之若鹜的所有公子哥,皆是对她避之不及”。
而青澜皇帝并没有到五丰,据说不知是因为哪个大臣或将军受了伤,便放弃了首次南巡,回永宁了。可仅仅凭借“皇帝会来五丰”这个消息,某个……或是某些平头百姓的人生,已被不小地篡改了一番。
真是太岁伤风百姓罹难。可百姓所谓的“罹难”,高高在上的“太岁”们却根本不会知道。就这么,三年过去了。一个轻而易举的“三年”,却几乎让花豆已然有些想不起自己——
“那时候,是何等模样呢?”似乎也是日日平心算着帐,看陶良操来信来认识这方江山罢?
“那时……”居永安自然将询问所指之物当做了岁中山,只简短在脑中搜寻了一番词组,便似想起什么,唇角挑起不明的笑,“是了,不若‘峰浮云间,万丈霞光倾身长’。”
花豆愣了愣,才发觉他是误答了话,却也不想解释,于是附和着点点头,“真好。”
“好?”其实在我的记忆里,那些绝沾不上一个“好”字。
花豆笑笑,“峰浮……云间,什么的……”
居永安也没想到她真听进去了,于是也不甚排斥地加了一句,“出自皇后之手。”
皇后……听说曾经是永宁第一才女呢,“哈,难怪。”可为什么民生疾苦之时,却有人能携千骑华盖出游,有人能写出如此不识愁滋味的浮词藻句,也有人能无视任何百姓的期许而拂袖离去……
“你是——冷么?”居永安注意到花豆的脸色。
“啊?……我?……不,哎,没……”吸了吸鼻子,略微缩起脖子,“好像……有点。”
居永安手指动了动,却因为自身良好的涵养而没有举起来指她,“鼻尖红了。”
“……是么。”花豆将手袖在袖子里捂住鼻子,转身要走下山去,“回去吧。”
居永安在她身后悠悠说,“现下并非回去的时候。”
前方女子的背影稍稍一顿,然后在微凉的春风里慢慢又松懈下来。花豆转过身再次面对居永安,脸上已经不再是方才客气的笑了,“不管你是白净也好是居永安也罢,不管你想干涉我送阿十回戎狄也好,还是你和阿十说了什么我不懂的话也罢,不管是你要统筹粮草也好还是只单纯为了有趣而折腾我们花家也罢……我虽然在为你做事,可签下的是工契,不是命契。居永安,我累了,我要回去睡了。”然后就又转过身去,慢慢像客栈的方向走。
“我和他的协定,也不过是此刻将你带离客栈而已。”
“你说……什么?”花豆以为是树叶摩擦声音太大让自己没听清,讶然回头。
居永安微皱眉头,正要说明,却被一声尖利的鸟鸣截断了思绪。花豆也一惊,两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如同墨染的万倾林海中,突兀地冒出了数十枚铁片,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银白光芒,像是索命的鬼魂,应着那声鸟鸣远远地直袭山腰的客栈而去。就在这一晃眼的功夫,客栈西侧的山崖上,也同样有数十铁片闪着要命的银光飞泻而下!
“那是什么……”花豆扶着阵痛的额头拼命睁大眼,感觉面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场出人意料的戏。
居永安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后,将她从原站着的地方向后拉开几步远,隐藏在浓密的树荫之下,波澜不兴地答:“风杀阵。”
是杀人之阵。落下的银白光芒瞬间张成一道残忍的弧线,就像被忽而刮大的山风吹散,又随着风势回环而反绕回来,全全包围了整个岁中客栈——速度之快,却无半点声响。此时那些铁片才猛地一侧,迎着风声拉扯出刺耳的声响。
原来是长刀寒光,月黑风高,杀人夺财。
花豆左手半截袖管被居永安轻轻扯住,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身体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而微微颤动。她心口撕扯般的疼痛此刻一阵阵涌上,这个几日来不甚明显的病症此刻正疯狂地在她体内叫嚣着。她一个趔趄挣脱居永安的手,扶着树干稳住自己,目光锁住岁中客栈不移,眉头紧结,“阿十在客栈,风舟也……”
“风舟已随玉沥去打水,十……他自会应付,你勿多事。”居永安扬手拍了两拍,“来人!”
周边的树丛中不知何时隐藏了二三十名灰衣人,此刻像是烟雾一般瞬间归拢,站在居永安身侧。花豆不禁退了一步,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被如此多人跟了这么久。
她扭头看向山腰上,那个孤零零的客栈已经被约百人包围,只是包围者仿佛正在确认四周无虞一般还未敢轻易入内。从远处看,岁中客栈那团暗沉的影子是绝对抵挡不了周围成羽翼型的包围圈的。
花豆的心里像是有一枚钝器在不断捶打,令胸口的疼痛更加厉害,让她忍不住扶着胸口弯下身去,却依然咬着牙齿,目光绝不放过客栈的方向,焦急而惶恐。
——阿十会不会死?
——我应该做什么?
——不是出于正义感,也不是出于所谓的人道主义,只是……自己要是能做些什么提醒他,是不是就能救他于水火,让他免于此劫?
——但是,那样是绝对危险的。毫无疑问的,生命危险。
花豆扶住树干的手指已经冰冷,体内灵魂像是要冲出病弱的身体奔向岁中客栈,而忠实的双脚却像灌了铅水一般,稳稳杵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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