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短陌三文·狗官白净
临走前,花豆觉得还是多带些银钱稳妥,于是回房揣了张十两的银票和两小粒金子,多带了串珍珠手链。然后她细细叮嘱了清燕:“若我太久不回来,即刻通知大力,实在不行他就回来一趟。此事必能周转,你别太担心,好生看着我爹娘,别出了旁的岔子。”
清燕认真应了,花豆便要随着一干衙役前往五丰县衙。才跨出铺子两三步路,便听见一个少女哈哈大笑两声,嘲讽自己:“花家的人果然是有头有脸的,这才从衙门回来几天就又被请去了,莫说是五丰,这就在全大祁也没几个人有这福分呐!”
花家一众和几个衙役都被这笑声吓了一跳。花豆心烦地向身后一看,一个穿着蓝色布衣的少女长得浓眉大眼,和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起骑着马,停在这城南大街上。花豆了然地一笑:“哈,果然是蔡小姐。”
那出口惊人的蓝衣少女,果然是城西蔡镖师的女儿——人称“豹子丫头”的蔡凤儿,看起来像是刚护了镖回来。
其实花家和蔡家不对盘也不知道有多久的历史了,具体深化是源于蔡镖师和花老爷当年同时看上了随着母亲南下的花夫人。这在花夫人和花老爷成亲后愈演愈烈,时有当街吵起来的情况,终于,花豆和蔡凤儿的出生继承了老一辈的争斗,将热战变为冷战,从对骂对打转为冷嘲热讽。花豆通常只把这种互相挖苦作为无聊时的消遣,而真正乐在其中的,只有十次吵架十次败北的蔡凤儿。花豆不得不颇为叹息地推测,这应该是蔡凤儿没有异性追求的青葱岁月里为数不多的寄托之一了。
太守传见的事还在头上压着,花豆决定速战速决,于是口气亲密地说:“今儿去见太守爷,末了也反映反映民情,请太守爷帮蔡小姐张榜找找亲家,让我们也吃吃喜酒不是。这便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蔡凤儿当即火冒三丈高:“花豆!你当你这成天往衙门跑的婆娘就能嫁出去了?!等姑奶奶我坐上了大红花轿,你就等着往月老庙里哭去吧!”
然而花豆已经走得远了。
蔡凤儿气得把马鞭摔在地上,冲花豆的背影叫喊:“花蝎子!有种你给我回来!”
花家一众听之火大,风泉抢在花老爷花夫人之前跳出来护主:“我家小姐面善心慈,怎么都能风光出嫁的!你怎知道太守爷请咱小姐去不是瞧上了咱小姐?否则衙门都该放工了还遣人来!”
他的发言受到花家众人的大力支持。
风舟帮腔:“可不是么!就算是咱小姐救起来的那人,也比全五丰的公子哥儿都好看呢。指不定哪天就向咱小姐以身相许,蔡小姐到时候还得赏脸喝个喜酒!”
嫣红高兴坏了,唱起来:“娶新娘喽!——红灯笼,红蜡烛,姑娘嫁人好欢喜哎!——”
“欢喜你大爷!”蔡凤儿一声暴喝,脸上再也挂不住,招手唤身后的雇汉,“我们走!”
几个镖局的雇汉便跟着蔡凤儿要走,花家一众也进了铺子忙起打烊的一干事情。
然而才走了几步的蔡凤儿却又突然停了下来,神情颇不甘心地想了些什么,眼珠左右一转,咧嘴笑了,向身后道:“你们先回去,我晚会儿便到。”
清燕这厢帮着将前堂的餐具收拾到厨房里,估摸着药水该开了,于是便欲将药端到病人房里去。她刚刚将倒好的药装盘,走出厨房,却见一个蓝色的人影从西厢房顶跳了出去。
“谁!”清燕一声厉叱,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托盘,一个箭步就冲上前去,两三步跳上后院儿的柴垛,踏上房顶,却已经不见了那人。她连忙下来走入厢房看,床上的男子毫发无损地睡着,只是被角像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她皱紧了眉头,四下看顾一下,没发现其他不同,终于将手中的托盘放在男子床头,心想还是等小姐回来再作计较。
而那托盘碗中的药水,正如刚出炉倒好的那般,一滴不少。
×××
花家在城南,衙门在城东,可五丰太小,走起来只需要一盏茶加结账的功夫,容不得人想得太周全。
花豆不是没想过新来的太守会找上花家,只是没想过会那么快。左右想去,刘师爷不会傻到主动暴露受贿的事,这次又没有提嫣红,单单找了自己,实在有些奇怪。若说这新来的太守爷想多收敛些钱财,也应该先抓嫣红,再坐地起价;若说因为花豆贿赂而将她提审,也不太现实,毕竟贿赂官员这罪一旦坐实,是必须给个判决的,这么弄来太守什么油水也捞不到。
既不是究查贿赂一事,也不是扭着嫣红的旧案不放,那便是她花豆无罪,无罪又为何要提?这狗官究竟想干什么?
已经走到衙门口,守门的衙役看见毛二带着人来,识趣地没有拦问。花豆跟着老实地往里走,心里虽没底,倒也不是太担心。她没有被拘禁的理由,若太守强制关着她不放,便是衙门无理,最不济大力也能来解决掉,如何都可无虞,故此行便当做是见识见识这新的父母官了。
转眼就走进了公堂,毛二向公案上禀了声:“太守爷,花豆带到!”
似乎上面坐着的人挥了挥手,毛二和左右弟兄就回避去了。花豆不能逾矩直视官员,这也不是正式开堂,只能淡淡地施了小礼,道:“民妇花豆,见过太守爷。”
白净的目光在花豆一身粗布麻衣上看了圈,眉头细细皱起一些,随口吩咐:“不必拘礼,看座。”
花豆一愣,才回过神来谢道:“谢太守爷。”然后稳妥地坐到白净右下手的位置,终于能抬头看看这个太守。
只见铜质“清海明月”匾下,白净身穿白绸官服端坐公案前,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有一筒木条板。此时,白净细长的手指正端起案上的茶碗,送到嘴边,长睫略掩住淡漠的眼,薄如削就的唇送气吹了吹茶水,静静喝了一口。茶碗投在他脸上的阴影正好和他的肤色对比鲜明,更显得他肤白。白净喝好,将茶碗放回案上,微微调整了坐姿,舒展眉眼。
一个小厮给花豆也端了杯茶来,花豆自然地收回目光,一边接茶一边心想,要不是有那么个英挺的眉眼,白净的样貌还真像女人。
白净显得十分有礼,儒雅地说:“本官初至便请来花小姐,给花小姐添忧了。”
花豆低头:“太守爷折煞民妇。”
“听闻你本不是五丰县人?”
“是,民妇十五岁前皆随父母住在小茶村。”
“为何迁入县城?”
“民妇义兄稍有闲财,便在县城为家里置了份薄产。”
“你义兄名为陶良操?”
“是,义兄十一岁时父母双亡,民妇父母心善,收为义子,养如亲儿。义兄如今宽裕,便时常接济民妇一家人。”
“贵庄豆花十分有名,本官在祁中时已有耳闻。”
“太守爷谬赞了,小家生意,拿不出手的。铺子得以残喘,全赖父亲家传豆花手艺独绝,不过是占了稀奇罢了,太守爷若有空,还请常来坐坐。”
白净听罢她几番说辞,不禁对她有了些新的认识,笑意里便带上了些好奇,“花小姐谦虚过人,言语清晰,不忘饮水思源,当算有才有德。”
花豆不好意思地笑:“太守爷别夸。念书习字、为世做人,都是民妇父母悉心所教,民妇自己万万不敢独居功劳。”
白净点点头,“为何你言语不沾南方口音?你父母是北方人?”
“民妇母亲是北方人,自我出生起便学母亲的口音,哪知我学会了母亲的口音,母亲却学会了父亲的乡音,说来逗趣。民妇家的豆花原本也只有南方的酱甜味,后来也因为母亲,多了北方的咸辣,反而自成一体。”
白净不禁莞尔,目光里的几分算计没有流露,道:“花小姐真是好有意思。正好本官还未进晚膳,想必花小姐也不曾用膳,不如我二人席间再聊?”
什么?还要吃鸿门宴?……花豆心一震,面上还笑得殷实:“太守爷,民妇哪能与您同席呐!”
白净像是压根儿没注意到她的暗示,随手招来玉沥:“备膳。”然后抿起薄唇向花豆微微一笑:“花小姐请。”
这一笑如春水润物无声,太过美好。被这样妩媚的一个微笑勾动,花豆一下子如烫了屁股一样站起身:“太守爷有礼,太有礼了。”
而这顿晚餐委实算不得鸿门宴。一顿饭吃得算不上平静,却也不能说心惊肉跳,毕竟太守爷的厨子还是不错的,美食总能化解些紧张。席间白净一点也没提贿赂和嫣红,只是像拉家常一样问了几句花豆家里的事情,两人的五脏庙已祭得差不多了。白净表示和花豆交谈甚欢,一定会去豆花庄看看,花豆虚伪地表示热烈欢迎,接着白净遣人将花豆又原封不动送回家去。
花家一众都在前堂里等着花豆,见她好好地回来都是舒了口气,兴高采烈地问来问去。清燕和其他下人也忙了好一会儿,所以一时忘记了有陌生人在后院跳出的事,只管打趣逗乐。因为留在衙门吃了顿饭,花豆回来的时间已经晚了很多,故清燕早就给陶良操写了信。花豆无奈,但想着陶良操回来也不错,于是也没有多管。
与此同时,城西蔡氏镖局后院东厢里,蔡凤儿正双颊微红地惦念着方才在花家后院里看见的异族男子。她轻轻叹口气,“哎,老天爷呀,你怎么没让我救了他呢,怎么偏偏把他送给了花家……”
这时蔡镖师正在后院里训人,声如雷鸣:“你们怎让严家接走那个单子!那单子说好了是一百五十两,就算说不好,也是□□十两!真是一群窝囊废!赶快去给我把那生意抢过来!——”
狭窄的院子里充斥着蔡镖师彪悍的回音:“抢过来——抢过来——抢过来——”
“抢过来!”蔡凤儿一拍脑门儿,自座位上跳将起来,“对啊,我得把那汉子抢过来!”
蔡凤儿在自己房里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自己此想定能有大成,不禁得意一笑:“花蝎子,那汉子落在你屋里算你运气好,但你总不能占了太守,又要占他吧……人人都说你又乖巧又能干,我就让他们看看,天底下的好处可不能尽归了花家!”
***
县衙后院的书房里,白净坐在摇曳的灯光下,接着接见花豆前读到的内容,伏案翻看着衙门在青澜七年的《案册实录》,心情像是有些低沉,全没了方才与花豆同席时的笑容。他读着读着,仿佛是书间有了什么能解开他心中疑惑的地方,让他不禁稍稍向前倾了些身子。
“……青澜七年七月初五,太守苟文亮设计强娶花氏为妾,即已抢亲拜堂,幸花氏之义兄请九府都督至,遂救花氏,按律将罪臣苟文亮撤销官职,发配孔西边境,永不录用……”
他眉头一顿,再将花家的户籍拿出来对照,果然自己不曾注意到花豆的名下写着不甚起眼的“被休”二字。
夜深已深了,玉沥陪着白净翻看案籍,早已有些瞌睡,现下见白净终于有了些头绪,连忙问:“老爷,可是查清楚了么?”
白净慢慢合上户籍与书册,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才道:“花家,实在可叹。”
玉沥不明白,问:“老爷是说花家常被冤枉么?还是,这花家心肠太好,自己家里也不太宽裕,竟收养了两个孤儿?”
白净摇摇头,“我尚且以为他们被冤枉、背起别人家的包袱也就算了,哪知这花豆还曾被人强抢过门,虽未洞房,可已经拜过堂了,要还她自由,只能给她一张休书。一个女人,才十七岁余,却已有了休书,这不可叹么?”
玉沥皱起眉点点头,“这花家小姐,着实可怜,但这里的人也都知道她是如此一番过往,她也大可不必时时自称‘民妇’啊。”
白净轻轻闭上眼睛,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你当看着花家的眼睛少么?女子被休,即使清白,也是算作嫁过人的,若是自称‘民女’,那可是犯了《礼法》,按律当挨四十大板。花家是被害怕了的,花豆又怎么可能任人抓去这个把柄?”
玉沥听着几句话,瞌睡醒了好些,不禁也笑:“这女子狡黠。”
“狡黠……”白净的睫羽在灯火摇曳下轻轻颤动,他抬手揉了揉额际,“不仅聪明,还谨慎,倒是很让人佩服。不过,她如此警惕官员朝臣,还真让我的事情有些不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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