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林子觐陷在思绪中,连小米叫他都没听到。
片刻后回神,他才听到小米的声音:“夏姐姐都要走了,你还不跟着去?”
他问:“去哪儿?”
“给客户送花。”
客户预定了一大捧玫瑰,顾夏拿着包好的花束,出门。
林子觐想了想,跟上去。
客户地址是城中的一栋办公楼,六层高的建筑属于同一家游戏公司。
这家游戏公司去年出了好几款爆款游戏,如今风头正盛,谈合作的伙伴络绎不绝。就连媒体都不放过,时不时就要来采访报道一番。
此时公司一楼大厅里有不少人。
临门落地窗的位置,是休息区。三三两两的人坐在其中,正在交谈。左侧是出售咖啡的摊位,三五个挂着工牌的人正在排队买咖啡。
前台的位置在入门的右侧,黑色大理石台面背后,坐着两个漂亮的小姑娘。
有人端着咖啡杯靠在前台边,正和其中一个短头发的小姑娘交谈。
顾夏给客户打电话,客户说正在开会,没时间下来拿,让她把花直接放在前台。
她同前台说明情况后,小姑娘拿出一张表,让她填写姓名、电话和收件人姓名。
林子觐倚在前台边,看着顾夏不说话。
可他就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张扬蓬勃的气质依旧是藏不住的。
前台小姑娘想搭讪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后来还是她身边的人机灵,给林子觐也递了张表,美其名曰:“您好,这是公司规定,每个人都要登记。”
林子觐看破,但没有为难她们。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接过表,写下千里的名字和电话。
小姑娘拿到表,心花怒放,这回连耳朵都红了。
顾夏用余光看到林子觐的动作,嗤一声。
她填好表,在等待前台确认的时间里,环顾四周。
不由感叹,这公司真不错。员工脸上都挂着笑意,一看就是蓬勃向上的。不像一些垂垂老矣的公司,连员工都是暮气沉沉。
如果她还是记者,一定也会想来采访这样的公司。
她正想着,视线转到落地窗边的人身上时,猛地一顿。
停了几秒,她迅速回过头,脊背僵硬,催促前台:“登记好了吗?能快点吗?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林子觐闻言,偏头看她。
她说这话时,唇线抿得很直,完全不像她平时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倒像是,有些慌张。
他觉得奇怪,又转头,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
落地窗前,正站着一名长卷发女人。女人穿着时髦,妆容精致,胸口挂着一张记者证。
看来又是哪家媒体的记者,来采访这家游戏公司的。
他觉得长卷发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片刻后想起来,昨晚他和顾夏在路口等红灯时遇见了三个人,这个长卷发便是其中一个。
当时长卷发和其他人走过身边时,似乎在谈论采访的事情。
林子觐在刹那间反应过来,不出意外,顾夏要躲的人,就是这位长卷发。
但为什么要躲?难道他们之间有过节?究竟是什么样的过节,让她避之不及?
如果顾夏就是他要找的人,那么她不承认当过记者,会不会和眼前的这个长卷发有关系?
许多疑问压在林子觐的心头,一时无法梳理。
但现实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去细想。
前台小姑娘对顾夏说登记好了之后,顾夏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
林子觐直觉,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没有犹豫,轻轻抬手,碰倒了前台桌子上的咖啡杯。
咖啡杯顺势摔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声响穿过嘈杂的人群,吸引了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
不过是杯子掉在地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短暂的安静后,其他人又收回目光,投身于自己的事情中,不再关心。
而顾夏却在这场小小的混乱里,同长卷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长卷发叫刘颖,是顾夏从前在电视台工作时的同事。
她行事激进,为人嚣张。顾夏离职时,两人因为一些事闹得挺不愉快的。
离职后的这几年,顾夏几乎和之前所有同事都断了联系。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并不是怕他们,只是不想再和从前有太多瓜葛。
忘记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尘封在记忆中。
她尽力把自己活成了鸵鸟,却没想到还是意外撞上了。
刘颖见了顾夏,先是一惊,随即快步走过来,“这么巧!这不是顾夏吗?好几年没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去别的城市发展了。”
刘颖挡在面前,顾夏不得不停下脚步。
知道她没什么好话,顾夏懒得搭理,但刘颖却不依不饶。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更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还在临奚!”刘颖嗤笑,“要我说你胆子是真的大。晚上睡得着吗?也不怕夜半鬼敲门。”
听了这话,顾夏眼神一变。
刘颖见状,得意地笑了。
刘颖视线向下,瞧见顾夏身上的工作服,胸口印有“夏之屋花店”的字样,似乎更加得意,“哟,咱们的顾大记者转行卖花了?”
面对刘颖的再三挑衅,顾夏始终无动于衷。
刘颖见顾夏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心里十分不痛快,并不想轻易放过她。
她打开手机,对着顾夏“咔嚓”一声,拍下照片,“我发张朋友圈,帮你的花店宣传宣传。顾大记者转行卖花了,让大家都来捧捧场。”
这话乍听上去,像是好心。可顾夏知道,刘颖摆明了是想嘲讽她如今的处境。
她躲刘颖,不是怕她,就是预见了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场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刘颖得寸进尺,咄咄逼人,实在是讨厌至极。
她忽然不想忍了。
刘颖正在打字,顾夏伸手夺过手机,看到还未发出的朋友圈:“猜我今天见到了谁?昔日记者沦落街头卖花[大笑][大笑]”
“干什么?手机还我。”刘颖道。
顾夏眉目变得凌厉,“你就这点出息?这里这么多人,别逼我打你,到时场面就不好看了。”
刘颖怒目瞪着她,“你敢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是警告。我晚上睡不睡得着,不关你的事,也请你不要再胡说八道。”
顾夏眼神里有刀子,刘颖被震慑住,没再说话。
她删了照片,把手机还给刘颖。
刘颖手碰上手机,顾夏没松手,却是轻轻一拉,对面惯性向前。
刘颖惊慌失措,不知道顾夏要干什么,本能地想要推开顾夏。
顾夏不让,紧紧握住她的小臂,贴着她耳朵说:“你听好了,我烂命一条,从来不怕鬼敲门。但你要是再惹我,我就让你去做鬼。”
刘颖这一刻才意识到,如今的顾夏已不是当年的顾夏。
如今的顾夏,失去太多,早已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人是不要命的。
但她刘颖要命。
咖啡杯摔碎后,前台立刻找了保洁员来清理一地残骸。
林子觐说很抱歉,自己会赔偿。小姑娘对他有好感,忙说没关系,只是一个不值钱的杯子而已。
他靠在前台边,看上去很负责任,似乎在等保洁员清理干净后再离开。
可事实上,眼神却紧紧盯着顾夏。
长卷发出言不逊,长卷发明嘲暗讽,林子觐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顾夏的性格,长卷发这样上赶着送人头,最后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索性安心在一旁看戏。
猛地听到“顾大记者”四个字时,林子觐睫毛微颤。
原来顾夏真的当过记者。
他闷不吭声,但依然能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在狂跳不止。
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如释重负。
一小时前的困惑与怀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顾夏,就是他要找的人。
林子觐不知道顾夏最后对长卷发说了什么。只是看到刘颖吓得面色苍白,在顾夏转身离开后,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跌坐在地上。
他立刻追上去,装作没有看到方才发生的一切,“姐姐,怎么走了?刚才不小心把前台的杯子打碎了,前台拉着我不放,好说歹说才让我走……”
他说得绘声绘色,见顾夏不理他,又跟上去,“姐姐,别走那么快,你等等我……”
一路沉默。
走到车前,顾夏扔下一句“你自己回去”后,便自顾自地坐进了车里。
林子觐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这样冷漠的顾夏,他不太习惯。他还是习惯常常对他翻白眼的顾夏。
那样的她,至少,是生动的。
他撑住车门,失笑:“姐姐,怎么了?生我气了?”
顾夏还是不理他,想要关上车门,他说什么都不肯放。
两人僵持不下,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松手。”
“不松。”
到底是女孩子,哪抵得过男人的力气。
三两下后,顾夏索性放弃同他抗争。
须臾,抬眸。
“林子觐,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不出来?”
林子觐呼吸一顿。
他垂眸,自上而下地瞧她的眉眼。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愤怒中带着狼狈,痛苦中带着难堪。
就像是,被人窥探到了一段难以启齿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林子觐没有预料到,他方才的试探触碰到了顾夏的逆鳞。
他在这样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开口:“姐姐……”
“别叫我姐姐。”
顾夏生硬地打断他,脸彻底冷下来。
“林子觐,你听好了。我们只是偶然认识了,压根不熟,更谈不上朋友。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操心。
“还有,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林子觐沉默片刻,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样生气的顾夏,他不曾见过;这样决绝的话,她更不曾说过。
他一直以为顾夏嘴硬心软,今天才知道,只是从前没碰到她的禁地罢了。
这禁地纷乱复杂,神秘如雾,是他目前还不能窥探的领地。
远远不能。
林子觐慢慢松开手,退后一步。顾夏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直到开出一段距离,顾夏才抬眸,看一眼后视镜。
呼啸向后的风景里,林子觐站在路边,长身玉立,目送着她,像一尊落寞的雕像。
她移开视线,加大了油门。
回到家,关上门的一刹那,顾夏提着的那口气忽然散了。
她靠着门,慢慢滑下去,跌坐在地上。
这不是普通的一天。
她遇见了刘颖,那些尘封的记忆,犹如开了闸的洪水,将她淹没。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天,刘颖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知不知道你连累了多少人?台里的名声被你毁了,我们这档节目也要撤了。这么多人的辛苦都打了水漂,这些全都是因为你!”
“你还有什么资格当记者!你这种人,压根就不配当记者!”
其他人亦皆是摇头,就连一直带她的师父都说:“小顾,你先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吧。”
时间久了,那天的很多细节顾夏已经记不清了。
但“不配当记者”这几个字,像一道紧箍咒,死死卡在头颅上。于后来的无数个日夜,反复折磨着她。
那是顾夏记者生涯的最后一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过去的片段断断续续地袭来,顾夏身体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挣扎着起身,冲向卫生间,双手撑着洗手池,止不住地干呕,仿佛要把浑身的罪恶都吐出来。
这是三年前染上的毛病,一回想起来就会干呕。
额头的青筋胀起,满身是汗。顾夏慌乱地打开镜子后的柜子。
柜门碰倒了牙刷和杯子,在劈里啪啦的掉落声里,她终于摸出一包半开的烟。
她的手不停地颤抖,好不容易取出一支烟,结果没拿住,掉在地上。她弯腰捡烟,咬在齿间,又摸出打火机,颤颤巍巍地点上。
烟是她的药。
尼古丁像麻醉剂,止住了她的干呕。
她在一支烟的时间里,渐渐平复下来,重新回到人间。
烟燃到了尽头,她丢进马桶。这才敢转身,开灯,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只是不知何时,镜中的她已是泪流满面。
顾夏失眠了大半个晚上,快天亮时才睡着。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
刚到花店,小米立刻关心道:“夏姐姐,身体好些了吗?”
顾夏一愣,小米怎么会知道!
不等她回答,小米又说:“昨天你们去给客户送花,后来大帅比一个人回来,说你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了。哪里不舒服啊?是胃吗?”
顾夏松一口气,难免惊讶,林子觐竟然会帮她圆谎。
她含糊地点头,想想不对,又问:“他回来干什么?”
小米抬手一指,“他拿了那些东西过来,说是送给你的。”
顾夏顺着小米手指的方向看,木质长桌上,放着一个墨绿色的大盒子。她不明所以,打开盒子,才发现里面是五幅锦旗。
小米疑惑:“这不是锦旗吗?大帅比送锦旗干嘛?”
顾夏自然也不知道林子觐的用意。
锦旗上标了序号,一二三四五按顺序排开。她先拿起一号锦旗,暗红色的挂布展开,露出两个金色的大字——“姐姐”。
紧接着,顾夏打开了二号锦旗,里面写着:“还生气吗?”
随后是三号、四号、五号——
“我错了”
“我是狗”
“汪”
顾夏:“……”
小米笑得前仰后合,“大帅比神经病吧,哪有人这样道歉的,笑死我了。”
顾夏在看到这几张锦旗后,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觉得有些无语,又莫名被逗乐。明明是无厘头,偏偏看得人心愉悦。
她甚至连自己都没发现,唇角已经微微扬起。
小米问:“夏姐姐,他怎么惹你生气了?要用这种方式道歉。”
顾夏把锦旗胡乱地塞回盒子里,轻描淡写:“他天天都惹我生气。”
“这确实,整天缠着,简直是阴魂不散!”
小米顿了顿,又说,“不过,夏姐姐,要不这回你就原谅他吧。这道歉方式,还挺别致的。”
是该原谅的吧。
顾夏如今平静下来,才后知后觉,昨天对林子觐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重了?
她不承认当过记者,不承认去过北川,对三年前的事情闭口不言,是觉得羞于启齿。
这是她耿耿于怀的过去,不堪又惨烈。
而昨天,却意外让林子觐窥探到了一角。
被一个外人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那一瞬,内疚、羞愧、痛苦……很多复杂的情绪糅合在一起,让她压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可是,林子觐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怪他呢?
想到这里,顾夏叹口气,对他的歉意慢慢四散开来。
她想,等林子觐再来时,希望有机会能对他说声抱歉。
然而那天之后,一连数日,林子觐再没有出现过。
甚至连小米都感慨:“夏姐姐,大帅比最近怎么不来了?不知道在忙什么。上回他说滑板比赛是几月来着?”
是啊,为什么不来了呢?
是因为她的那些话吗?
顾夏看一眼窗外,天阴沉沉的,映得人心里也闷闷的,好像又要下雨了。
她点开微信,两人的对话停留在儿童节那个夜晚——
“姐姐,到家了吗?”
“嗯”
“早点休息,晚安。”
顾夏疲惫地浏览着聊天记录,寥寥无几的对话中,大部分都是林子觐说得多一些。她有时回一个“嗯”字,有时发一个问号。
她犹豫着,在对话框里打下“抱歉”二字,想了想换成“你的手好些了吗”,依然觉得不妥,又通通删去。
最后,这条微信到底是没发出去。
算了。
其实这样也好。本就是萍水相逢,无端相识一场,散就散了吧。
晚上,顾夏一个人去吃火锅。
是她和林子觐之前去过的那家火锅店。
这是她最喜欢的火锅店。服务员热情到位,永远不会让你觉得一个人吃火锅是尴尬孤独的事情。
刚走进餐厅,远处一抹身影闪过,身形看上去很像林子觐。
顾夏腹诽,难道他也在这里吃火锅?
然而只是眨眼的功夫,再去看时,那道身影已经没了踪影。
她笑自己眼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顾夏感觉心情好些了。
不远处有一大群人齐聚一堂,唱着生日歌,似乎正在给人庆祝生日。
棕木隔断阻挡了大部分视线,她隐约听到有人说:“二十二岁,可以结婚了!”
紧接着是大家起哄的声音,“结婚!结婚!”
顾夏听着那一隅的热闹,回想起自己的二十二岁。
那一年,她刚刚大学毕业,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加入松月电视台,正式成为一名记者。
那时的她对未来有很多憧憬,满心热血。
她至今还记得入职那天,师父对她说的话:“小顾,你要记住,记者的脊梁永远是向上的,永远不能弯。你的肩上背着匡扶正义的使命,你要为所有的不公发声。”
转眼,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回想着从前,顾夏有些感慨。
吃完火锅,去便利店买了两瓶啤酒,坐在江边的石椅上。
夏夜的江风,带着潮湿的凉意,吹散了白日的暑气。
顾夏勾着啤酒拉环,“哧”一声,细密的泡沫跑出来。她赶忙喝了两口,心中的感慨也随着酒液下肚,渐渐消散。
江边有很多小摊贩,到处推销。有人拿着气球过来,“小姐,买个气球吧。”
她摇头,“不了。”
又有人问她要不要买闪光发箍,她依旧摇头,“不用。”
不一会儿,又有人问她:“小姐姐,要不要租个人陪你解闷?”
顾夏下意识回答“租不起”。
说完才意识到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不等她想清楚,右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向右转头,没看见人,下一秒,左手的啤酒已经被抢了。
她回过头,见到林子觐时,蓦地一怔。
一星期没见面,他还是那副模样,带着几分不羁和慵懒。在夜色中,拿着她的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脖颈拉出曲线,能看到他喉结上下滚动,有点欲。
顾夏怔怔地想,这啤酒是她喝过的。
林子觐喝下大半罐啤酒,打了个气嗝后,在她身侧坐下。
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分明没拿她当外人。
甚至嘴角还挂着笑,对之前的龃龉只字不提。好像他们只是几天没见的老朋友,仅此而已。
“免费的,怎么会租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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