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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欺骗


  我们努力磨蹭着,小公务员终于赶了上来,他豆芽菜一样的身子骨真是比不上蹬了几十年三轮车的老人家。“刘爷爷您这是去哪儿呀,您不坐小车我就陪您去客车站,咱坐大巴回去行吧。您慢点,哎红灯不能过!”大道边一个戴红箍的吹着哨子,小红旗儿指着我们这边横眉立目。

  “刘爷爷您上这儿干嘛呀?这不是棚户区吗?哎呀,明天您的照片一上报纸,那竹,竹梯小学的娃娃们不就有,有救了吗?村长这也是用心良,良苦呀!”后主男不再那么疯走了,他回头瞅着喘吁吁的小公务员,步伐明显慢下来,我俩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我们的左右是条弯曲的弄堂,我们的前后是另一条弯曲的弄堂,破烂的房舍虽没有深夜里那般狰狞可怕,但窨井盖下面泛上来的臭味却更加腥呛难闻。前前后后都有电瓶车在嘀嘀我们。小公务员把我们拽到路边,一个女人操着奇怪的口音喊:“包子面条炒菜米饭,你们吃点儿啥?”后主男不折腾了,心火好像败了不少,跟着小公务员后头走。这是网络贯通的信息社会,可是我们不仅丢了小鲍的号码,而且也忘了问马小勤的电话。无知低能就会被时代抛弃,我们又能怪谁呢!小公务员递过来面包和甁装水,后主男只接了水,自己掏出两天来第四只烧饼大口嚼着。我更加确信了,人们就是靠吃吃喝喝拉近关系的!老头子好像驯服了,豆芽菜似的小公务员开始发挥自己的口才了。

  “刘爷爷我其实特佩服您,您不知道其实我也是岩溶岭山沟里出来的。”

  “没见过你。后主男边说边吞着烧饼。”

  “我不是竹梯村的,从竹梯村沿着山谷再往里走五十里路才是我们村。您去竹梯村骑着电三轮,可是去我们那儿您的大包裹只能驮在毛驴背上。我们那儿几个村子的小孩都集中在一个村子上课,中间隔着条三十多米宽深不见底的山涧,我们上学每天两回吊在一根竹竿子粗的钢索上,在半空中滑过来荡过去,山上发大水那浪拍在崖壁上水花溅起来我们的鞋经常给打湿了。钢索承不起太大重量,所以我们从小就是自己一个娃娃挂在钢索上滑,开始害怕得哭,后来就好了,涧里水越大我们越觉得好玩儿。有一次我调皮,故意把左脚的鞋蹬下去了,后来迷了路天大黑了才到家。我爹气得把我吊在房梁上打。”

  小公务员居然笑了,像是在讲述好听的童话故事。“后来我去省里上大学,见到公园里把钢索和软梯绑在三米高的树腰上让中学生们玩丛林探险,一张票就150,我看着那些带着头盔腰里系着安全带滋哇乱叫的城市娃,心里想我那几年小学给爹妈省了多少钱呀!”

  后主男跟上两步和小公务员并肩走成一排。

  “刘爷爷,我们县几年不出一个大学生,我考上大学,县里大马路上拉开四条大横幅,‘热烈祝贺县一中张家爵同学考入中北师范大学!’县里还发了一千块奖金。”

  “那你毕业了咋不教山里娃念书?”后主男问,两个人已经走出棚户区朝着客车站走去。

  “刘爷爷,我陪着您坐大巴回去,我先给村长的司机打个电话。”小公务员讲完电话接着又跟后主男聊起来:“我上师范不就是图个免学费吗,我爹妈没钱要上学只能读师范。我在咱们村能待下来就是因为我觉得跟村长干有前途。村长真是好人,您看看您来趟市里他又派车又叫我过来盯着,昨儿找不到您他真跟我急了,我还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火儿!”

  “我用不着他管,他答应我马上盖学堂找老师就行!崖上的娃下来读书了,我这辈子的念想就了了。”

  “刘爷爷,我是岩溶山长大的,您说的我都懂。可是咱也得替领导想想不是。您看现在呀,仇富恨官都成了社会习俗了,当官的总是被别人戳脊梁骨,没人相信有清官好官。可是我觉得官和官不一样,我们山里原来的村长,遭灾了上边发下方便面,他自家扣下一半吃了一年。可咱村长不一样,他没日没夜把黄水谷白沙滩搞得这么有声势,他自己工资条上才四千块,您说这合理吗?”

  “他靠他小舅子嘞!”

  “他小舅子没本事,就是挂个总经理的名儿,那都是村长自己经办,村长真的是从亲戚朋友那儿借钱,自担风险给海龟戴戒指搞放生呀。一开始镇里县里都不可能给钱。现在挣钱了大家眼红了,可是您想想,人家给村里挣了一千万,给自己留下三百万有什么不对!没他村里哪来一千万呀!一个月四千块工资,值当让村长这么玩了命的干嘛?他媳妇生二胎,孩子都两个月大了他才见第一面。”

  “那他却外国猪蹄崖....”

  “刘爷爷巴蒂亚村长是陪着市里领导去的,拉斯维加斯他是陪省里领导去的,市里省里出国没预算,咱村里能从企业里边走账,又能和领导搞好关系,到时候批项目有熟人可管用了。您以为村长出去摸光屁股大姑娘呀,他哪回不是给领导当催辈儿当刷卡员。咱市里靠海的地方多了,干嘛偏火咱这白沙滩黄水谷呀?”

  “小学校还没个龟值钱嘞!他小子就掏不起那点儿钱!他爷爷活着时候还叫我一声小叔嘞,我是他叔祖,他敢糊弄我!”

  “刘爷爷,这领导批复了的事儿,花一千万都应该,领导还没同意的事儿,你花一块钱也有罪。”一老一少聊着就到了客车站,小公务员抢着给我们买票,还要带后主男去吃饭买东西,歇歇脚再走。后主男说什么也不干,急急忙忙就要回去。小公务员只好随他的意。

  我对媳妇说:“村长恁大本事直接给书记打电话不就行了,叫个老头子来,还搭上个小伙子,还有司机和小汽车,白来一趟什么准话儿也没落下,这何苦来呢?”我的右鞋说:“怎么就白来了?等明天倔老头和书记握手的照片一上报纸,咱村的名声就打响了,有了名儿还怕钱不来?还记得村长吻批文的事儿吗?村长的照片不上报纸头版,那咱们村现在能大拆大建的吗?想建谁给你钱呀!”

  唉!这右鞋和女人一样,别看平时唠唠叨叨不着四六,大眼力见儿还是真有呀!

  车上人不多,后主男接受了小公务员的水果和饮料,还问他爹妈现在怎么样,村里学校有老师没有。小公务员叹息着说:“都是留守儿童没人管呀。我也好久没回山里了,上学时学生会组织去岩溶山徒步,我一次也没去过。”

  车开得很快,后主男望着海边的风景,脸上居然有了一丝得意的神态,他说:“嘿!我不难为他,他只要给我个准信儿,麻利儿地操办学校的事儿,我就同意搬家。”

  后主男的眼皮开始打架了,小公务员也把眼光送到窗外:“刘爷爷呀,村长什么都为您和刘奶奶想到了。”

  ...............

  一路上几乎没有颠簸,大巴车飞快地前行我们的眼皮不停地打架。从大巴车天窗望出去,我发现不断有棕榈叶晃过,我知道白沙滩就快要到了。

  踏着韧性实足的柏油路,看着白白的沙蓝蓝的海,火红的夕阳一分分往下滑,路灯慢慢就亮起来了。我鼓鼓鞋帮做了一次深呼吸,还是家乡的海风舒服呀,但愿今晩没有轰鸣的机器干扰我左老黑的睡眠,这两天确实有点儿累啦。

  “刘爷爷上车吧!”小公务员用手指着前面殷勤地说道。我看见村长的小车早就到了,司机叼着烟笑嘻嘻跟我们打招呼。后主男掏出第五只烧饼嚼着对小公务员说:“咱们不顺道儿,你们自己回吧,我搭别人三轮儿就行。”说着走向路边一个等活儿的车夫。小公务员就在后边撵他。

  “达才,等会儿搭你车回家。”

  “嘿!刘老汉,好车你不坐偏坐三轮儿,真有你的哈。我这车去河北可得嘎悠一个钟头呀!”

  “我去河北干嘛?我回我自己家。”

  “咋的,还没搬完?黑灯瞎火路都封上了你怎么去?再说人家也不让进呀!”

  你说什么?后主男把咬了半口的烧饼从嘴里扽了出来,懵懵懂懂地望着车夫达才。

  “怎么了刘老汉,搬家了你还不知道呀?上城里逍遥个溜够,回家找不到门儿了!嘿嘿,真有你的呀!”

  小公务员赶上来说:“刘爷爷您快上车吧,村长晚上有活动,要不他肯定亲自来接您。搬家没让大妈操心,都是村长安排后生们搬的。河北那房村长关照了,电和水都通了没问题,汽还没通,村长特意叫人买了电炊具,亲自去盯着叫建祥他们给装好调好了。电视两百多个台呀,村长让他媳妇把自己家电视给您家拉去了,说诚心诚意孝敬您二老。刘奶奶高兴坏了,说菩萨保佑就等您回来享福!”

  小公务员连珠炮似地讲着,眼珠子打转儿观察着后主男的脸,希望那上面能立刻浮起哪么一丝半点的笑意。“刘爷爷,中午通电话他们还说家里装电话了,我这会儿打电话怎么还不通呀?您还是跟我们赶紧回家去吧,刘奶奶一定等急了。快上车吧您。”

  “你他妈敢骗我!”后主男的声音炸雷般响得怕人。他的脚跟儿脚掌愤怒地夯在柏油路面上,压得我们屁股生疼。“你们他妈都骗我!”小公务嘴唇颤着,猫着腰眼睛往上瞟着后主男。“刘爷爷,咱,咱还是家走吧。”

  我去你妈的!随着后主男一声狂吼,小公务员一个大屁堆儿四仰八叉翻倒在棕榈树下。我们的主男脱变成了一头虽然衰老但依旧令人毛骨悚然的非洲雄狮,他荒草般纵横的头发在风中抖着,随着他的双腿趔趄着,摘歪着沿着柏油路一直往西冲过去了。村长的司机哎哎哎地上前阻拦,后主男的头疯牛样戳在他心窝上,他痛苦地扑倒在桑塔纳的前风挡上面。

  暮色中的傍晩,一边是海是沙是海风,另一边是低矮的沙坡和隔在沙坡后面的神秘的宁静。棕榈叶噗噗簌簌地摇着,揪心地望着下面疯疯癫癫疾走的老头子。“你个死老婆子你也骗我!你们他妈都骗我!老天爷,我日你八辈祖宗!”后主男爬上了松软的沙坡,这里原有一条土路,就是从这里,后主男蹬着会唱歌的三轮儿,第一次把我们迎进村。我们登上沙坡,从前熟悉的村落不见了,一条绵延的围幕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把村子东半边围了一整圈,黑暗中的废墟里看不清红的砖头或白的墙皮,也不可能分辨出我们家原来那座可爱的小院,那大红旗也没了踪影。远远的有一群长着轮子的机器,在几盏黄黄的灯下鼾鼾地打着盹儿,真的是再没什么好拆的了。

  后主男滑下沙坡身子撞到了围幕上,薄薄的铁皮嗙嗙地响。他疯狂地尝试着想翻过去,但是他没有先主男从前逃跑时那样幸运,一人多高的铁围幕嗙嗙叫喊着把他甩了下来。他站起身狠狠地踢那猖狂的铁板,我们的鼻子破了嘴唇裂了我们哀号着求饶。

  “刘爷爷!”小公务员从沙坡上滚下来。“刘爷爷,今晚村长参加海龟滩项目奠基的庆典仪式,电视台直播,等咱们这儿建设好了赚了大钱,给岩溶岭建十所学校也没问题呀!您何必着急非得现在办这事不可呀!”

  “呸!你个混球儿!你他妈也算岩溶岭娘们儿肚子里生出来的娃!”

  小公务员豆芽菜般的身体又一次在犟老头的大巴掌下翻倒了,后主男头也不回摘歪着爬上沙坡,我们肚子里填满细沙喘不上气来。他沿着沙坡吭哧吭哧地往前迈腿,像是在找什么。村长的司机在我们身后呼喊着小公务员的名字。

  前面铁皮围幕开了个口子,几个戴杏黄头盔一身灰色工装服的人站在半开的铁皮大门前嘻嘻哈哈聊大天儿。看见我们朝大门走过来,其中一个就喊道:“唉!不通行啊!绕道绕道!”后主男走上前刚要说话,大门里面一个声音喊:“怎么还不关门呀!今儿晚上有演出,大车小车都别出去!赶紧关门,赶紧关门!别给我惹事!啊!”大门在我们面前关上了,后主男没有再去踹门,只是无望地立在哪儿。

  嗖!嗖嗖!嗖嗖嗖嗖!夜空突然亮起来了,几股子好看的烟花窜上了星空。我们调头向西望去,烟花却没有再出现,而是一左一右出现了两座明亮的场景,我们右边是韦驮寺,它周身放着融融的光芒,不再是雪一样白而是一片金黄,那韦驮塔细细的塔尖,黄金葱指一般俏皮地戳着繁星密布的夜空。在我们左边的海龟滩上,强烈的灯光照射下出现了一座美丽的舞台,我们循着舞台那边好听的音乐声向海龟滩望去,后主男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沙坡滑下来,倒掉我们肚子里的沙粒,沿着公路大步流星朝海龟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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