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二部·往世梦 一城困
六月,上令北伐。
世子炻拜龙骧将军,加征讨都督,密备舟楫,渡黄河,以东路进。癸酉,下青鉴城。
渤海王纶领彦州刺史,督五郡军,以中路进。七月丙子,破仇玉城。
北殷主以左贤王慕容千介为讨蛮将军,南下兵围仇玉城。月余,渤海王军中告急,粮尽援绝,城内百姓以桑椹为食。
帝令辅国大将军左愔自江陵而上,解仇玉城之围。左愔称疾不至。
并州刺史刘赟,表请联合氐、羌、乌桓之众,亲率诸部以攻慕容,上不许。
局势危急。
“不意今日复见王师……”河北大儒崔宓,此时正在世子暂寓的府邸中老泪纵横。
秦畴夜亲拊其背,道:“城虽下,意未平。如今百姓扰扰,民情摇荡,恐有思乱投虏者。崔先生声望素重,士庶所仰,当助我安抚内外,镇定军心!”
崔宓:“敢不尽力,敢不尽力!殿下以神武雄才,收拾旧地,摧破凶逆,救其涂炭,实乃家国幸事。数年之内,定能廓清中原,匡济华夏,复我河山,以慰洵仁太子在天之灵!”
“扫荡虏骑,自是末将之职分。固结人心,则全赖先生之力,此诚万世之功也。”秦畴夜对崔宓不吝优礼,几番美言劝慰毕,才将之打发回府。
“殿下,”漆则阳入厅议事,他神情凝重,显然是忧非喜,“当真要救渤海王?”
秦畴夜:“为人臣,当救城。为人侄,当救叔。”
漆则阳:“皇上还未下旨……况且殿下若走了,这青鉴城如何守之?”
秦畴夜:“我已致书四叔,请他轻装北上。此间士族多招募武人以自固,城外远近坞堡亦皆降于我,守城不难,无需深忧。”
漆则阳:“将青鉴城拱手让之么?呵,这倒确实像是殿下会做的事。”
秦畴夜:“藏舟于壑,不若藏舟于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所谓让于不让。”
漆则阳:“东越王长于将才而短于抚御,只怕在其治下,青鉴城将有肘腋之变。”
秦畴夜:“安抚衣冠,招怀流民,自有崔氏在。”
漆则阳想起适才出门去的那个老头子,摇头一叹,笑容中的意味似是惋惜又似是钦佩。他不再质疑秦畴夜的决定,甚至不提妄然行动可能会被皇帝加罪的后果,只问:“何时动身?”
秦畴夜转过身来,直视漆则阳道:“子时。”
月黑之夜,秦畴夜率七千轻骑自城南而出,名为有皇命急召需赶赴京城,实则一路向西,倍道而行。
四日后,大军行至仇玉城东北二十里处,路遇良田百顷。时值秋收季节,秦畴夜见麦浪迎风,心知慕容千介未料其奇兵突至,遂大收粮草以为己用。余下的庄稼即被道火焚尽。此所谓坚壁清野,不言而喻。
北地秋风渐肃,众人都明白此战不宜久耗,但秦畴夜却不直接自东进攻,而是下令赍三日之梁,取险狭之北道,绕至城西,方安营扎寨。
慕容千介闻听城东一场大火焚尽粮草,一时间无法确知是天灾还是人祸。左愔不援,刘赟被忌,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日防夜防的,乃是东越王赵缜的兵马,因而在东南面布下的哨兵也最多。
谁能想到刚攻克了青鉴城的洵仁太子之后,会在这个节骨眼马不停蹄地弃城而下,甘冒大险来救这位三叔——常人皆道皇家视手足如仇雠,即便皇帝下诏强令赵炻出击,他也该借口守城之难,拖延出兵之期吧?
围城之战不止折磨城内士众,对城外人而言亦是一种丝毫不敢松懈的煎熬。仇玉城北依峻岭,南凭黄河,东有平原,西边是地势较高的山地。平原上的粮草烧尽之后,慕容千介军中便起了到西边狩猎的念头。
秦畴夜屯军在仇玉城以西、隔了三座小山的山坳间。他一面加紧联系背后的刘赟出兵,一面试图遣谍人入城,以冀豫军能在里应外合之下,一举冲溃北殷军的防线。
次日凌晨,哨兵来报,东面的小山之后,果有百来胡骑出来捕猎。秦畴夜闻讯立刻跃上山头,稍作观望后,即令大军列阵山岗。
处于低地的一百胡骑见头顶上大军压山,竟镇定自若,丝毫没有要溃逃的迹象。副将林小石当即劝道:“殿下,胡虏以寡敌众而不惧,恐有诈。”
秦畴夜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望去,只见那胡骑不仅不逃,反而下马解鞍,以示不走之意。此处山深林密,隔山之后更为视野之盲点,若有伏兵在侧,倒也不奇怪。
秦畴夜:“下马解鞍,犹如孔明焚香奏琴,实乃欲盖弥彰,多此一举!”
豫军随即如狂风般冲下山来,将那近百北殷兵士围了个结结实实。
漆则阳:“我军十万,汝不足百,胜负已定,多伤无益,投兵弃甲者不杀!”
山谷间杀意弥漫,鲜卑兵士自始至终未发出半点声响,只是用鹰隼般的锐眼紧盯着四围敌阵,仿佛在寻找任何有可能使其逃出生天的缺口。
然而不知谁先“哐当”一声丢了长刀,短暂的静默之后,投兵于地的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所有胡兵都扔了武器。
此战收获虽微,但好歹兵不血刃。世子麾下大多如此想道。
但秦畴夜并不这么想。
他细细观察众人,暗自思忖,这百人遭遇敌军数千骑,竟能安然唱一出空城计,差点蒙骗了我军副将,其中定有高人指点——而且这人应是位阶极高,颇能服众。但放眼望去,这百人的服饰毫无二致,莫不是那头领有意乔装成了普通士兵,以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秦畴夜在漆则阳耳边低声问道:“你可看清了适才是谁先丢弃了兵甲?”
漆则阳使了个眼色,秦畴夜按其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一双有意掩藏在寻常士卒中的精光黯黯的双目。
漆则阳轻声回道:“据说慕容千介喜好畋猎,为此还斩杀过一位进谏的副将。”
秦畴夜缓辔行至那人跟前,笑说:“遇敌不惊的精锐,在被包围之后竟不战而降,实在不能不使人起疑。……也难怪,连左贤王都不力战突围,其余人又何必无谓送死呢?兴许是想兵行险着,隐没众俘间暂全性命,徐图逃归?慕容将军,幸会了。”
慕容千介大笑三声,道:“果真英雄出少年,看来南蛮子气数未尽。未知阁下是?……”
秦畴夜:“在下单名一个炻字。”
慕容千介:“哈哈,原是故太子之后!你是如何确知我的身份的?”
秦畴夜:“在下曾在山中学道,向道人学了一点相术。”
说罢,秦畴夜勒马回转,命人礼邀慕容千介入帐,并暂绝与刘赟消息之往来。
以左贤王换渤海王,想来对双方而言,都是不亏的交易。
此役之后,世子炻因救城有功,而妄动兵马为罪,又有人上书称其私与刘赟言兵事,由此功过相抵,没有得到封赏。
秦畴夜回到京城府邸中,终于解下了穿着经月的战甲,翻开了□□书。
读了约一个时辰,天色已暗,方想起还未进食。
世间气浊,俗务缠身,自不能像在玉浮时那样飨风服道,一日一食了。
洵仁太子的冤案平反之后,身为其独子的赵炻并没有继承储君之位,而只被封了一个安秦郡王,因此他府邸的规格并不大;加之他常年化名秦畴夜在世外求道,极少于此居住,府中的下人更是人少之又少。
油灯烧尽,月色透窗,又只有他与自己的影子徘徊。秦畴夜才知道原来寂寞的根源不在于仙山,不在于王府,而在于人。
“嗒嗒嗒。”漆则阳用指关节轻击门框,秦畴夜道了一个“进”字。
漆则阳送上门的是沉甸甸的三层食盒,与一壶清酒。
秦畴夜见到来人,展颜一笑,说:“正想找你,你就来了。”
漆则阳:“不来不行,侍卫都说,在门口便听见殿下肚子叫的声音了。”
秦畴夜:“左一个‘殿下’,右一个‘殿下’,不拗口吗?”
漆则阳“不叫‘殿下’,难道叫‘秦师兄’?”
秦畴夜:“哈哈,‘秦师兄’好,就叫‘秦师兄’。”
漆则阳:“‘秦师兄’可是有些舍不得山中岁月?”
秦畴夜:“你呢?不觉得世间不如世外清静么?”
漆则阳摇头道:“有心事的人,无处觅清静。……‘秦师兄’还不吃吗?你不下箸,我也不敢动筷子。”
秦畴夜闻言,饮了半杯酒。想了一会儿后,他忽对眼前人说:“你得回去了。”
漆则阳嚼着一口肉,抬起头,眼中先有一丝惊异,随即便化为了然之色,回道:“是该早作准备。”
秦畴夜嘱咐道:“回去需把传音术先练个精熟。”
漆则阳别有深意地一笑,说:“传音术自是最要紧的,不过,除了传音之外,‘秦师兄’是否还有什么话,需我传给山中的师妹听?”
一双明眸浮上心头。
离山两年,她都十六了,是否已与谢瞻白定下了婚嫁之事呢?对此,秦畴夜不愿多想。
他饮了余下半杯酒,答道:“并无。”
当年不过觉得她有些好笑罢了,如今她已长大成人,兴许性情已变。若是已嫁为人妇,当然更不该打搅她的生活。
世间战火纷乱,山中日夜却依然静如小河淌水。道人们日常的念诵与嬉笑声,仿佛早已与松涛和雀鸟的啼唤融为一体,是玉浮山中最鲜活动听的韵律。
尤道漓、严槐枝、严径柳并肩坐在中丘顶部的紫翠广庭边缘,一人手里拿着一截树枝,对着身前气喘吁吁的竺大闲教训不休。
严径柳:“你这小臭胖子,别以为你左姐姐大你三岁就得迁就着你!她不教训你,自有我们教训!不准偷懒,继续练!”
竺大闲擦了把汗,对严径柳道:“径柳姐姐,你知不知道你特适合做教书的夫子,老成又威严,嘴边还有八字纹儿,一看这上了年纪的模样就让人觉得特有学问。”
严径柳气得捋起袖子,好在被严槐枝拦住。严槐枝尽量放柔了语气,温言道:“一年后便是结业大考了,你年纪虽小,但掌门并不会因此给你放水啊。你要知道,你的左姐姐本是最厉害的,若因为你的拖累而无法通过大考,你可实在对不起她花在你身上的精力。”
竺大闲:“要是你们三个带我,自然功败垂成。但左姐姐是女仙,是女神,有她在,我也能上天!”
“喂!”尤道漓猛得用树枝敲打地面以示威胁,厉色道,“不只要通过考试,还要考得好!有点追求!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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