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二部·往世梦 凤鸦配
九渊阁,原先只是玉浮东丘上的一座藏书楼。随着道学日盛,修道者所著之书愈发汗牛充栋,自剑法至医药弥不有涉;加之前朝玄学兴起,道学开始与儒学、佛学多有交汇,于是玉浮便逐渐扫除门户之见,兼纳并包地揽收经史子集,而藏书的阁楼亦从独栋变为日渐扩大的楼群,以至有今日覆压半山的气势。
玉浮五重丘的格局说来十分简单。男女弟子分住北南二丘。中丘最矮,顶部是开阔的紫翠广庭,半山腰的仙箓司中,设有处理派中杂务及会见别派道友之所。长老多寓于西丘。那被行崖副掌门以“往世”命名的山洞,便在西丘南麓。
东丘的风景被喜好读书的弟子收拾得尤为别致。不只四时有花,那花树种植的布局还考虑到了花色的搭配与花香的调和。山之阴气清花白,山之阳香浓色丽。东侧松竹间,有几间四面透光的茅庐,供弟子凝神练气。西面山涧旁,有形制各异的五座凉亭,无论在其中读书还是清谈,都不会使人败兴而归。
谢瞻白从前与同舍的漆则阳较为交好,身着一白一黑的两人常一同出现在东丘之上。自从漆则阳随秦畴夜离开玉浮之后,谢瞻白虽不时会向苏执古讨教《易》学,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徘徊书舍之间。
山中的日子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间,进入道珩班修习已有一年多了。近半年来,他没怎么受到尤道漓的骚扰,可见之前他对尤道漓开诚布公的一番声明,并非没有起到作用。如今的尤道漓只是偶尔带些糕点分与众人,并有意无意地给他留一两块。因其他弟子都欣然接受,他若推辞,反倒显得特殊,所以他也吃了几回。除此之外,尤道漓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她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
这一日傍晚,他照旧借了两册没读完的书带回宿处。刚进门时,衣袂上仿佛还残留着一路上染来的秋菊香气。
屁股还未坐热,便又苦读起来。
白发婴弟子的修习需比其他人更为勤奋——谢瞻白一直将掌门交代的使命记于心上。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迫切地想知道幼年遭的罪是谁之过,但谢瞻白想。
他有他的心魔。
将《玄海玉典·气》册读到倒数第二页,纸上的字忽然消失了。不一会儿后,墨迹重现,却出现了与前文毫不相干的内容:
“欲忆往世梦,需取琅玕珠。此事勿外泄。”
谢瞻白立即起身,移步到窗口,想借夕阳的光线将那奇怪的字迹瞧个分明。但那怪字一闪即逝,书页瞬间恢复了正常。
正着看,反着看,这本书都无特别之处。他确定,问题不是出在书上。
这是他第三次遇到相同的情况了。
深秋时节大概确实适合读书,连尤道漓都不觉得困倦。当然了,她本也不算惫懒,惫懒的白发婴弟子,早已去阎王殿报道了。
“这本我看过!一般一般,无甚洞见。”尤道漓从谢瞻白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对着他刚从书柜取下的一本小册子说。
谢瞻白没想到尤道漓突然出现,无奈地摇摇头,把手伸向了另一册书。
尤道漓:“这本我也看过!尚可尚可,虽然废话太多,但若能去芜存菁,读完倒还有点收获。”
谢瞻白压低声音道:“安静。”
九渊阁的书斋,不是可以放声谈笑的地方。
尤道漓立刻把音量降低,做贼似地说:“没事没事,我刚看了,没别人,就我俩。”
今日桃汐镇上有集市,许多弟子都下山赶热闹去了,九渊阁也更冷清了些。
谢瞻白快步踱到书斋之外,在距门口不远的草亭中站定,问:“找我何事?”
尤道漓:“我有个内部消息,特来说与你知,想跟你商量商量。”
谢瞻白:“请讲。”
尤道漓:“秋假之后,道剑六班的授课长老会公布一项决议,便是……让所有弟子两两组队。你知道,本派从前有双剑合修的秘法,但后来被禁了,如今仅限正副掌门修习。然则单枪匹马地行动,终究比不上有一人照应。古椿长老以为,兴许还是使弟子们结对互助得好。这搭档关系可持续到两年后的结业大考……据说我们这届的大考,将由居渊掌门亲自负责,他老人家指定的题目……一向是最难的。所以呢,找个好搭档很重要啊。”
谢瞻白:“呵,找你?”
尤道漓:“上回白发婴的测试,唯有你、我、左寥夕被列入甲等。道珩班中灵力比我强的,或许有一两个;但要论剑术,我就不谦虚了。你看,我不只不会拖你的后腿,而且与你命数相合,只要我二人联手,别说通过大考了,想必遇上天劫也能化险为夷啊。”
谢瞻白:“你这巧舌如簧的本领是跟谁学的?”
尤道漓:“好说好说,天生的。”
谢瞻白看着尤道漓一脸期待的模样,竟有些为她的提议所动。她虽远不及左寥夕等名门出身的弟子端庄持重,也没有寻常女子的矜持,但好歹并不矫揉造作,亦不卖弄风骚。数次高分通过测试,已可证一个“慧”字。看似能说会道,却极少与人交游,几乎堪当一个“淡”字。一身朴素的装扮,亦能反映品性。若不是她对自己过于热切,他可能也不至于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说她烦人,也是真的。
“喂,考虑得怎么样了?”尤道漓见谢瞻白打量自己许久,耳朵都快被打量红了。
谢瞻白:“你的姐妹左寥夕呢,她打算寻谁?”
尤道漓:“唉,她你就别想了。她要提携后进,谁功夫不行她便帮谁。”
谢瞻白:“既如此,你我为何不提携后进?”
尤道漓:“哈?啊?……别啊……”
谢瞻白起身离去,留下尤道漓风中凌乱。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晏如寄连说六个“不行”,但她知道就算再说六万遍,也劝不动左寥夕。
尤道漓一进房门,就见晏如寄满面忧虑,问道:“咋了?”
晏如寄指指左寥夕,一字一顿地说:“她,要跟,竺大闲,一队。”
“噗!!——咳、咳咳,”尤道漓猛地吐出半口凉茶,用眼神向左寥夕求证晏如寄所说是否为真,在等到肯定的回应之后,她面上便出现了与晏如寄一模一样的表情。
尤道漓:“小夕夕,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带得动的。”
晏如寄:“唉,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今日的,实在根基太差,人还懒惰!初入剑璋班就垫了底。那体格……哪有半点习武之人的样子?”
左寥夕笑道:“他还小,现在打基础也不晚。”
尤道漓:“不不不,不是基础不基础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你不知道他多会怼人啊。你教训他一句,他能顶你十句。”
左寥夕:“只要他反驳得有理,又有何妨听听他的意见?竺大闲看似事事不如人,却挺过了白发之劫,或许此人福大,或许是大智若愚,也未可知。”
尤道漓:“你果然思路清奇。”
晏如寄:“外加品格高尚。”
两人齐齐摇头道:“不服不行。”
因为谢瞻白的拒绝,尤道漓最终与同座的风怜目结了对。而谢瞻白则因在《易》学上受了不少苏执古的提点,觉得应当有所回报,便选了苏执古。
“喂。”尤道漓虽时常在东丘遇见谢瞻白,但她谨记着谢瞻白对她躁进之举的反感,所以很少上前招呼。此刻见他凭栏远眺,目光黯淡凝滞,好像有深沉的心事,便忍不住过去轻唤了一声。
尤道漓:“在想什么呢?”
谢瞻白回过神来,才发现尤道漓在他身旁。也许是夕阳的余晖柔化了眼前人的轮廓,此刻的尤道漓看在谢瞻白眼中,竟有些温柔之色。
本不想对她说什么,但他莫名改了主意,回道:“你见过死人吗?”
尤道漓心想,我不只见过死人,我还杀过人呢。与秦畴夜躲避追击的那个晚上,她向黑衣人连发□□,尽管不致命,但也是起了杀心的。而且那黑衣人最后确乎死了。
“见、见过……”尤道漓脸色有些发白,“还不是寿终正寝的死人,是横死。但我当时也在逃命,所以没看仔细。”
谢瞻白:“逃命?……”
尤道漓:“人生在世,谁不是在逃命?你我都是白发婴,你应该懂啊。生命如同陪造物游戏,跑赢了才能多活几年。”
谢瞻白:“跑赢的是少数。”
尤道漓忽想起漆则阳口中的“表妹”,才猜到谢瞻白是在为何事伤感。她试图化解眼前忧郁的气氛,笑说:“你知道左寥夕跟谁组了队么?竺大闲!当真是帮助后进,一点不怕被拖累。”
谢瞻白:“若是当年,我也多帮帮阿真……”
他无数次地想,若是小时候他能多向表妹传授自己修道的心得,也许她根本不会早夭。
他无法忘记,阿真是如何在总角之年衰竭而死的。五脏的相继枯萎使她发出极其痛苦的□□,本该稚嫩的小手在他掌中迅速化为枯骨……在那骷髅一般下陷的眼窝中,谢瞻白第一次看到了鲜活的生命归于死寂的恐怖。
尤道漓柔声道:“你当时也还小……连各位长老都对夭折的白发小童束手无策,你又怎可能有力回天?”
谢瞻白低头笑了下,似乎是领受了尤道漓语中关怀的好意,道了句:“多谢。”
彼时无能为力,不代表今日依然无所作为。若能擒获作恶之源,哪怕只有最微茫的希望,他也愿奋力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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