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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江南春深


  四脚落定在扬州城郊,迎接他们的是江南的一场雾雨。

  江蓠对此早有准备,张开一把绘着兰花的油纸伞,对陵越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师兄啊,这雨其实是用不着打伞的,但是咱们在江南,撑把伞,有情调。”

  陵越笑而不语,任凭江蓠东拉西扯。

  江蓠:“师兄,我帮你撑着伞。诶,这回我就扮你的丫鬟吧。老爷,请前边走。”

  陵越停步问道:“老爷?我有那么老吗?”

  江蓠:“那就叫少爷,少爷小心脚下……哎哟溅到了…我可提醒你咯……”

  ……

  未踏进扬州城门,仿佛就已感受到了它的繁华。哪怕是在城郊,哪怕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雾雨天,路上还是有络绎不绝的商旅背着货物和土产向城门迈进。

  城外道路之开阔平整,已经远超江蓠的想象。车马能够在此并行无碍,恐怕要感谢道术在实业上的应用成风。

  空气中弥漫着山栀花香,远看山色苍郁清润,大片大片的红杜鹃似彤云缭绕。

  一路上打听下来,二人大约知晓了去往林府的路径,城中客栈的分布,以及当下的物价。还有好心的当地人告知近期流窜的悍匪信息,市集上欺诈外地客户的诡计和扬州城口碑最好的食店。

  走到城门跟前时,天空业已放晴,只是还留着一点暧昧的湿气,阳光也似蒙了一层薄纱,显得柔和而不刺眼。

  城门外有离人依依惜别,骑坐在驴背上的旅人频频回望,止步于墙根的送别者吹起横笛。此时一阵乍暖还寒的春风拂过,旁边的杏花树似乎有感于此景而于花瓣上坠下几滴清泪。

  三五个孩童在街角嬉戏,江蓠觉得当中有一个眼熟似自己儿时的玩伴,然而儿时玩伴如今早该成年,只会相见不相识,又怎么可能凝固在自己往日的印象中呢?

  扬州城果然已不是江蓠记忆中的模样。

  道路宽阔了好几倍,但最让人惊讶的还是坊墙的拆除。酒楼、茶坊和各色商铺与居民住楼杂处,沿路茶酒和小吃的香味都是无形的招牌,不远处还有漕船纤夫喊号的吼声。

  冷不丁左边岔开一条斜街,抬眼望去看到“谢家粉铺”四个大字,或许是为避开主路上食店的油腥,所以一些稍显档次的铺子就选址在了斜街中。眼看那些彩色罗裙在斜街出入,裙摆下的莲步迈得娴雅悠然,江蓠忽然觉得自己也该学学这些扬州的淑女——

  从前她在山中时,多梳垂鬟分肖髻和垂挂髻,但其实她早到了出阁的年纪,若还保留那样的发式,到了城中未免惹人耻笑。于是为了发式的问题,江蓠很是折腾了一番,总算在明玉的远程指导下,学会了回心髻的梳法。

  两股发辫回旋交拧、叠于额前——明玉称这发式显得人娇腻媚软,适合在江南画舫中抱琴低眉,只是……因为太媚,难免显得风尘一些——后半句明玉没来得及跟江蓠说。

  陵越广袖博带,一把折扇摇在胸前。

  两人行至一间茶肆,陵越先行坐下,江蓠也欲落座,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直起身,给陵越倒上茶,弯腰问:“少爷,我可不可以也坐一会儿啊?”

  陵越有意戏弄她,说:“不可,哪有主仆同坐一席的道理?”

  江蓠撇撇嘴没说话。

  陵越闻了闻茶香,说:“若叫兄长,就可坐下。”

  唉!又是兄长!兄什么长!长什么兄!那么多声师兄还没听够,还让人叫什么兄长!难道自己真的逃不脱沦为“好妹妹”的命运吗?江蓠垂头丧气地一屁股落座,从陵越手中把茶盏夺了过来,道:“我就是恶仆欺主,少爷自己倒茶吧!”

  陵越觉得好气又好笑,实在不知江蓠哪儿来的无明火。兄长跟师兄,有什么区别吗?其实这次来到扬州,也未必需要乔装改扮,只是江蓠自愿当丫鬟,他也就任其嬉闹。不过想想她平时对自己总是毕恭毕敬的,现在这愠怒的模样,倒也有几分新鲜。

  这茶肆喝茶不要钱,但听茶肆主人说书要给赏银。此时座中有人喊着:“罗老板罗老板,你那些陈词滥调翻来覆去的,我们都听够了,你倒是说说那城北的湖妖啊!”

  被叫做罗老板的茶肆主人,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他肥则肥矣,面上倒还有几分文秀。据说他是个一试不第的秀才,换作别人至少也再考个一次吧,他不介,做起了卖口才的活计。承着父母留下的一间茶篷的家业,给街坊和过路人讲讲故事,间或推销一些也不知他从哪儿搜罗来的杂书。

  罗老板脑子转得快,当下捋捋袖子,一拍醒木,故作神秘道:“这城北的湖妖,那哪是湖妖啊,分明是——”

  众人屏息以待,罗老板再拍醒木,说:“她必须是个湖仙!”

  江蓠也不知道什么湖妖湖仙,只想凑个热闹,便随着众人喊:“怎生见得?!”

  罗老板:“扬州城北的曲波湖,近年来是有些邪乎。湖中心乍看宁和一片,但下船漂入湖中,总是未到湖心就莫名其妙地划返回来,怎么也无法通过。说是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吧,没有,只能说入到湖里的人都迷了心智。唉,过不去怎么办?没办法哟,搞得现在大家只能在湖边挖挖菱角……

  有人说,那是妖邪作祟。可是搞清楚啊,咱们扬州城中的道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没有一个人能降了那妖邪呢?

  要说是非常厉害的妖邪,那么为什么人入湖中,也不翻船也不沉底,只是莫名其妙地‘回头是岸’。好奇怪,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众人点头称奇。

  罗老板顿了顿,接着胡诌:“所以说,一定是有仙人把我们扬州城北的曲波湖,当做了自己修行的道场。她呀,不吃人,不害命,只是劝那些被利益蒙了心眼的人,早日‘回头是岸’,她还保佑我们扬州城,岁岁更兴旺!”

  听众们拍手称好,只有江蓠举手发问:“罗老板,我怎么听说,两年多前,这扬州城里有一位姓林的夫人丢了魂魄。她该不会是被湖仙吸了精气,才香消玉殒的吧?”

  罗老板再拍醒木,怒斥江蓠:“啊呸呸呸,你这是哪来的小姑娘,这般说话。林夫人虽然长睡不醒,但只是昏迷,并没有死啊,呸呸呸。”

  江蓠心头一惊,两年多前丢了魂魄,居然至今肉身未殒,这实在是她没有想到的……也怪自己想当然了,犯了活人的忌讳,真是活该讨骂,赶紧道歉:“小女子道听途说的,总是没个真切,说错了话,对不住、对不住。”

  江蓠还没太习惯穿着襦裙和驾驭其上纠缠的披帛,抱拳时一不小心拂落了茶杯,她想也没想就下意识地施法让杯子稳稳当当地回到了茶桌上,一滴水都不曾撒出。这不施法则已,一施法就暴露了身手。

  此时众人的目光早就聚到了她身上,有个矮小的老头对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绕着她走了一圈后,指着她说:“你们看她,身法鬼魅,长得又如此妖艳。她会不会就是那城北的湖妖,吸了林夫人的精魂!”

  那些刚在拍手称颂湖仙的听众,居然又瞬间调转风头,对她指指点点。

  江蓠只觉得哭笑不得——居然被乡亲父老认作了妖精。

  老者拽起陵越,道:“公子,我看你气度不凡,怎跟这…这妖女为伍!”

  陵越拂袖脱开老者的手,以不容置辩的语气说道:“老丈,拙荆与在下成婚多年,她若是妖,在下恐怕早就是一副白骨了。”说罢在桌上留下一粒碎银,挽过江蓠的手便离了茶肆。

  江蓠本来有些狼狈,却因为陵越一句话而舒展双眉转愁为喜,像一个小妇人似的恨不得倚着陵越穿廊观景。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说辞为她解围呢?陵越自己并没有多想。

  日当正午,两人走到飞鸿桥头。这桥足以容纳三家马车并行驱过,两边游人密织,已没有细缝可以挤进去凭栏眺望底下的运河。

  这时,从拱桥顶上缓缓步下一名女子。她大约比江蓠高半个头,虽用团扇半遮面,但也能看出肌肤胜雪,清丽无比。腰间垮了一只竹篮,里面似乎放了些药材。江蓠一见到她,就立刻躲到陵越身后,然后越过陵越的肩膀,定定地目送她离去。

  陵越转头看江蓠,见她眼中雾光闪烁,问了一声:“师妹?”

  江蓠小声答道:“那是我姐姐。”

  陵越笑了笑,说:“既是姐姐,为何不上前相认?师妹与令姊之间可有嫌隙?”

  江蓠抹了抹眼睛,说:“没有,我跟姐姐感情很好,这些年来也有书信相通。师兄,我们先去对岸的客栈投宿,然后我再慢慢跟你说吧。”

  二人到了距离林府最近的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

  江蓠解下行囊放在床头后,就去陵越房中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陵越其实想问问为何江蓠不去家中住,但江蓠先起了别的话头:“师兄,依你之见,我们能正大光明地进林府查问案情吗?”

  陵越答:“掌门对此案的态度不同寻常,似是欲盖弥彰,又纵容你我二人暗中查察,想是不便声张。我们既不是官府的人,也不可亮出玉浮的招牌,自然不能直接登门问案。”

  江蓠点点头。

  陵越:“凡人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便是求医问药。林府财力雄厚,去的应该也是城中最好的医馆,或者也有可能早就已经遍访所有的医馆了。我们不妨谎称家中老父长睡不醒,把安平泰的症状原样陈述一遍,说是要向大夫讨个方子用。想必那大夫就会忆起林夫人的事,我们再顺藤摸瓜,套些话出来。只是不知道,这城中有多少医馆。”

  江蓠笑道:“别的我不清楚,要说扬州城最好的医馆,那一定是我家开的温清堂啊。今日在桥上遇见的姐姐,就在堂中坐诊,我们问她便是。”

  陵越:“如此甚好,既是你的姐姐,我们也不必拐弯抹角、乔装改扮了。”

  江蓠面有难色,道:“师兄,要直接问,也不是不可以,但可能得由你来转达,或者我写信给我姐姐……”

  陵越不解,问道:“师妹这是有什么苦衷吗?”

  时值春日,燕舞晴空,窗口鸟声啁啾,仿佛诉说着眼下正是江南最好的节气。其实光是湿润的和风吹进房中的气息,就足够让久别故里的江蓠有些哽咽了。

  她知道这个问题回避不过,只希望自己能尽量讲得波澜不惊:“也算不上什么苦衷,只是说起来有点奇怪而已。在我小的时候,曾有一位道士登门,他说我家福泽已尽,要大难临头了。要想化解灾厄,就需遣一小儿出家修仙,并且一甲子内不得与家人相见,否则就会…家破人亡。”

  陵越:“于是令尊便遣你出家了?”

  江蓠:“不是我爹让我出家,是我自告奋勇的。那时候我的生母刚离家出走,家父便觉得‘家破’的谶语已开始应验,所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陵越:“呵,要说吉凶预兆,也唯有昆仑天光有些可信。连掌门都不能卜未知于未然,一个游走江湖的道士,怎能如此胡说八道,坏人天伦。”

  江蓠:“嗯……”

  陵越:“那么……你的母亲又何故出走?”

  江蓠:“我母亲是胡人,在塞北与家父相识,嫁到江南之后才知我父亲早有一正妻、一侧妾,心中不忿。后有胡人商队行经扬州城时,她便偷偷跟着商队返乡去了。”

  陵越:“那你……”

  江蓠:“师兄,你别用那种可怜人的眼神看我。道士只说不能相见而已,我和家人常有鱼雁传书,并没有完全失去天伦之乐。家父对我非常疼爱,要不是我坚持,最后去玉浮修行的也未必是我,我可没觉得委屈。”

  陵越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能这么想,令尊心里应当十分安慰。也罢,查案之事,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既然你不便出面,那我们也不要向令姊透露实情了。稍后你以黑纱遮面,随我去医馆求药,可好?”

  江蓠点点头,道:“午后去医馆,等夜深人静,再探一探林府?”

  陵越:“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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