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2.562章 不速之客
工夫不大,脚步橐橐,君四慢慢地走了出来。尽管已是盛夏,他的身上却多披着一件青绢半臂,越发衬得他面色苍白。
若萤不无歉意地冲他笑笑:“没办法,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已经验明了身份,现在就差你一个了。你当初伤重昏倒在路边,我若不出手相救,你便会有性命之虞。至于你祖籍何处、为何负伤,这些事,你可以跟这位唐大人解释清楚。至于去留,你自己拿主意。”
说罢,将目光投向南方天空,一副听之任之模样。
君四深深瞩目,似乎要看穿她的平和和疏离。
他已听出她的意图。
所有人都没问题,只除了他一个。
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为这里的每个人做担保,结果却只“落下”了他一个。
这不是无意,明显地,她这是故意的。
他不是不了解钟家内部的那些弯弯绕儿。眼前这个姓唐的乃是前头的心腹,像今天这样、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明火执仗地闯入私宅来,明摆着就没安什么好心。
所有人都没问题,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让姓唐的十分恼火吧。然则,他今天定是要抓住点什么纰漏方能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而他,毋庸置疑地成为了双方角力的牺牲品。
而钟若萤想要的,绝不仅仅是要打发走姓唐的。
这小妖精方才说的这番话,也只有他才能听得出来,纯粹就是胡编滥造、一派胡言。
什么“伤重昏倒”?什么叫“一无所知”?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她的做派。上下嘴皮子一吧嗒,自己便成了救死扶伤的大善人,不但把自己窝藏匪类的嫌疑撇得一干二净,更给眼下的情势、给他,留了白。
接下来,他该怎么说、怎么说才能令她满意也打发得这个姓唐的满意,需要他费些脑筋。
“赶鸭上架”指的就是他现在这种处境。
她的企图呼之欲出。
她应该已经发现了,他现下孤立无援,必须依靠她的庇护。她不是不能保他太平,只消一句话的事儿。
她这是在逼他表态呢。
表什么态?
她怀疑他藏私,对她保留太多。而这也正是他亟需确定的:究竟钟若萤掌握了他多少的秘密?这是否又是她的一次试探、敲诈、勒索?
倘若他咬紧牙关死不承认,难不成她真能把他交出去?她比谁都清楚,钟家老宅有多么地深邃危险。
但是,倘若不给她吃点甜头、不交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怕是会令她着恼吧?天知道后头她还会想出些钝刀子割肉的法子折腾他。
明面上是给了他自由发挥的机会,实际上呢?他就像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纸鸢,不论飞多高、多远,线的一端始终攥在她的手中。
要不说,这个人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也难怪有那么多的人想咬她一口、捶她两拳,对她的执念那般深沉……
他也想。
飘渺空虚的东西,向来不是她所热衷的。她要的是能够转换成实际的、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名誉、声望、力量、金钱……
作为常识的他,有什么呢?
作为君四的他,有什么呢?
而化名为天长的他,又有什么、能得到什么呢?
世间事,有得必有失。在得到一种身份的同时,还必须舍弃掉同等分量的其他什么。
那么,他的得失都有什么?
他是否已经做好了取舍的准备?是否能够潇洒地面对这一切?
为什么、此刻的他会觉得如此寒冷?
究竟、他在惧怕些什么?
……
等待是漫长的,而这个过程往往并非一成不变。
人群忽然就起了骚动。
姜汁那仿佛天生的嚣张而强横的大嗓门大有火上浇油的意味。
“干什么呢?三里地外就瞧着火光冲天,就跟火烧连营似的,纯心吓唬人是不是!”
说话间,一乘二人抬的肩舆悠然地踏浪而至。
惊叹声宛若波涛浪涌,连绵不绝。
香风隐约,蔓延在埃尘中、呼吸间,让人油然联想到了春天满坑满谷的繁花烂漫;衣袂翩跹,摇曳于眼底心间,一如落花拂身、清雪萦睫,难以捉摸得叫人心神恍惚。
画里的人终不及这男子活色生香;书里的人亦不过十令人怅惘的遥不可及。就算大字不识一个的,目睹此情此景,也禁不住会诗兴大发、脱口道出一句:万般皆下品。
只是随意靠在后背上,就已经如一出曼妙好戏般百看不厌。眉目翕张之际,如蝶翼轻忽,掠过隐约的花香和熙和的春光,不由人不心如鹿撞,激动不已。
一袭长衫随意披拂,如藤花蔓蔓、似春枝袅袅,如月下幽谷中的青霭缭绕,沾衣欲湿、触手难及。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妖艳神秘且高贵的深紫浅紫了。
这便是大手笔买下钟家老宅后院的正主儿了。
平日里,大家都在猜测其形容,却没有想到,竟是如此一幅倾城倾国的好皮相。见到此人后,才相信酸腐文人们笔下的所谓“蓬荜生辉”“日月无光”的说辞,绝非浮夸。
世间,果真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人哪!美好得即便是犯下滔天大罪,也会让人悉数原谅。
瞩目与凝视赤果果近乎贪婪,一如他们早已习惯于衣衫不整、袒胸露肚而毫无羞耻感。
梁从风双眉微蹙,折扇遮住了满面的嫌弃。
但等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落在若萤身上时,这一路的不安与焦躁倏忽而逝。
从她的眼睛里,他捕捉到了一抹矿味十足,从她好整以暇的姿态中,读出了令他如释重负的从容。
灯火煌煌几乎照到他的睡梦低处,或许又是她的一次精心安排。
也只有她,有这份半夜垂钓的促狭手段。
当然,最令他感到欣喜的,还是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欣赏。
他当然知道她欣赏的是什么。
不管他如何地无所作为、再怎么一无是处,对于他这副皮囊,她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地心生欢喜。
没办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没什么不好。就算是做一只花瓶,他也是价值连城的汝、官、哥、定、均。
而且他坚信,总有一天,她会发现他的作用,从而重用他。
轿夫住了脚。
姜汁殷勤地伸手相搀。
李祥廷等人纷纷整容作揖,而若萤,也不得不起身让出现场唯一的座椅。
梁从风径直落座,如入无人之境。甫一坐定,即环视众人,命令道:“还愣着做什么?没事儿都散了吧。”
迷迷糊糊、痴痴呆呆中,众人差点就要闻声而动,唐栋梁却下意识地张开双臂,阻止了人群的离散。
都走了,他岂不孤掌难鸣了?
梁从风的脸色登时就沉了沉。
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跟他唱反调,这个形容委琐的胖子算什么东西!
他正要发作,忽而瞥见若萤的神情,竟大有隔岸观火的意思。心念一动,他当即改变了主意。
他看出来了,四郎似乎是有意在放任这个姓唐的为所欲为。对于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结果,似乎也提早予以了默认。
也就是说,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怪他么?
玉如意悠哉游哉地拍打着如玉的掌心。貌似他很自在,其实不然。
椅子又窄又硬,硌得他浑身骨头疼。姜汁这个瞎眼的东西,也不知道弄个垫子引枕来。
两只手甚至都没有地方搁,如果可以,这会儿的他应该歪在四郎的睡床上。
朴时敏那厮说过,四郎的屋子很舒服,待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出门,都不会觉得闷。
房屋与别处不同,采用的是仿汉的装饰,各处的窗子一直开到墙根。糊窗子的幛子纸是专门通过齐鲁商会的徐会长买的和纸。
室内满铺地板,地板下面预留有烟道。冬天的时候,只消烧上两把柴,就能保证一整天暖烘烘的。夜里即便睡在地上,都不用担心着凉。
朴时敏说,他最爱四郎的屋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坐着、躺着、滚着,披头散发都没有笑话,四郎也不会絮絮叨叨数落他。到时间吃喝,自会有人送进门,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日子。
就为他这些话,梁从风恨他恨得牙疼。
他也想体验一番天堂的日子,可惜不能。四郎防他比防狼虫虎豹还厉害。
但今天或许有机会一亲芳泽。都这么晚了,总不至于连杯茶都不请他喝吧?
此时此刻,最宜剪烛窗下、喁喁私语了,而不是跟这些腌臜俗物生气上火。
他盯着唐栋梁,眼底埋伏着腾腾杀机。
“爷说的话,你没听懂?没听见?现在走还来得及。”
唐栋梁眨了眨眼,合上了嘴巴。
眼前这位大模大样的人物是谁,先前他已从钟老太爷等人的口中约略知道了一点。
如果说,在此之前尚心存惊疑的话,那么,在亲眼目睹了这位在传说中炙手可热的神龙的真容后,就凭对方那闭月羞花的姿容,凭那卓荦不凡的举止,再看看李陈几位公子对其颇为无奈却又不得不低眉顺眼的态度,唐栋梁已经打心底完全肯定了一个事实:这位府城来的梁姓贵人,就是享誉山东道、无人能出其右的风流人物、安平郡侯府的小侯爷,梁从风。
至此,今晚这趟差事,到底不会空手而归了。得见贵人,三生有幸。
真赶四郎刚才说的那样,“狗来富,猪来穷,猫儿来了戴孝布”,能够沾沾贵人的袍泽,说不定今晚过后,他就能时来运转呢。
他近乎痴傻地凝视着椅子里的男人,心里排山倒海着不尽的赞叹与欢喜。
城里人终究是不同的,而小侯爷显然又比城里人更加出色。
想不到天底下竟然会有生得如此齐全好看的人,怎么说呢?简直不是人,而是天上的神仙!
难怪小侯爷素日里难得露面,敢情这就是原因哪!太好看了,会让男人女人统统丧失信心,更会让那些怀春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想法多多,从而影响到地方上的家庭美满、夫妻幸福。
太好看了,也是罪。要不然,夏桀、商纣、周幽何以会亡国?夫差、成帝、明皇何以会身死?
世间无人不犯错,所谓不会错,不过是给的诱惑不够多。就像是戏里的那个无果禅师,修行那么久,自以为定力非凡,还不是差点因为经不住诱惑而变成畜牲?
他的这幅垂涎三尺的模样落在梁从风的眼睛里,只觉得阵阵作呕。
他勾了勾手指,神情凝重。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当一个向来不正经的人突然变得正经起来,就得小心了。
可惜唐栋梁对眼前之人一无所知。看到对方打招呼,他非但没有一丝警觉,反倒是心花怒放,想也不想地走上前去。
不知小侯爷能跟他说什么呢?先前,钟大老爷还跟他炫耀说,居然把小侯爷请到了家里,还一起吃了饭、吃了茶,相谈甚欢。
他知道钟家厉害,关系多、背景深,所以,这些年来他这个警铺的老大才会选择依附于钟氏、甘愿受其驱使。
只是钟家的人似乎忘了,他可不是钟家的奴仆,随时随地都能呼来喝去。他好歹也是个官儿,也有下属、在下属面前也要做人、做老大,也需要一些能够震慑地方、让人仰望羡慕的功绩和特权。
现在,他的机会来了,是么?
想象中的天籁之音不曾听到,却有一股坼骨之痛自耳畔瞬间席卷全身。
惨叫成了世间的绝响,扑落尘埃的不止有沉重的身躯,还伴随着鲜血四溅、齿牙簌簌。
变故如此之剧,现场的众人甚至都来不及倒吸冷气。
看看蜷缩在地上嚎哭的唐栋梁,再看看一脸盛怒的小侯爷,终于意识到方才的刹那发生了什么。
玉如意不可谓不脆弱,可是用来打人却丝毫不会减弱疼痛的力度。
可问题是——
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哪?传闻说,小侯爷是一个戾气十足又任性十足的人,敢情这不是胡乱编排哪!
“爷叫你走,你不走,你当爷的话是耳边风是么?还是说,你的脸就有那么大,比爷的脸还大?”似乎仍不解气,梁从风指着地上的人,吩咐姜汁,“替爷狠狠踹他两脚!看着那熊样儿爷就生气!”
姜汁嘴上答应着,哪敢言听计从?
刚才那一下子下去,没打中太阳就不错了,真要是闹出人命来,不说侯爷名誉受损,回去后,连主带仆,一顿家法定是逃不过了。万一把老太君气出毛病来,世子妃不得零碎切了他们几个?
对此,姜汁自有自己的一套:“跟这种人哪值得生气?爷跟他讲什么废话?小的这就叫人把他丢出去,眼不见为净!”
话音未落,只见唐栋梁的几名手下齐刷刷地冲了上来,手持棍棒,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
他们这几个这会儿总算是清醒过来了:管他来的是谁,但作为下属,他们的职责和本分就是协助唐铺长办事、保护唐铺长的人身安全。
从来县官不如现管的。
冲撞了上首的贵人,他们几个固然躲不过惩处,可是到底还能捞一个忠勇护主的美名。
可若是放弃保护唐铺长,那就不仅仅是会受到惩处那么简单了。他们会丢掉差事,会落下一个懦夫的恶名,更会被地方的男女老幼唾弃、鄙视。
为了自己的前程,他们别无选择。
见对方剑拔弩张,姜汁却是吓了一大跳。
也只是吓了一跳,旋即,他霍地瞪大了眼睛:“哟!能耐啊,兔崽子们!怎么着,想打架是么?我说你们一个二个的,找死也不看看日子是不是?”
随着他这句话,包括两名轿夫在内,跟来的六七个人不约而同地拉开架势,做好了你死我活的肉搏的准备。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人群外忽然传来脚步杂沓,伴随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道:“钟大老爷来了,各位请让让……”
人群极不情愿地分向两边,两名小厮一左一右提着气死风灯,点头又哈腰地引进来一个人。
大腹便便、派头十足,一袭华袍在灯光下闪烁着价值不菲的光泽。儒巾一幅,无声地提醒着世人他有功名的身份。
比普通的儒巾不同,额前嵌着的那颗翠玉,揭示出其富甲一方的出身。
手中的折扇、指上的戒指,都是引人注目的贵重之物。
这便是钟家大老爷,几十年不曾踏足三房地皮的他,今天破天荒出现了!
ps:名词解释
1、幛子纸--又叫灯笼纸。由纸浆、人造纤维、麻和尼龙等制成。具有很好的保温性。盛唐时传入日本,在日本发扬光大。纸质晶莹清澈、性韧质轻、古雅典丽,可调节室内气温,也可以水洗。室内温度增高时,纸孔就变密,挡住湿气的侵入;室内过于干燥时,纸孔就变大而使外面的空气流入室内。日光下,障子纸半透光的特性能够营造出梦幻般的光影效果。
2、无果禅师--无果禅师想出山寻师访道。护法其二十余年的母女做了一件衲衣、包了四锭马蹄银,送给他做路费。禅师接受了母女的好意。动身前夜,禅师见一青衣童子带数人鼓吹而来,扛一朵很大的莲花,请无果禅师上莲华台。
无果禅师恐是魔境,就随手拿了一把引磬,插在莲花台上。次日一早动身时,母女二人拿了一把引磬来说:昨晚家中母马生了死胎,马夫用刀破开,见此引磬,知是禅师之物,故特送回。
无果禅师听后,汗流浃背,作偈曰“一袭衲衣一张皮,四锭元宝四个蹄;若非老僧定力深,几与汝家作马儿。”将衣银还于母女二人,一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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