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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2.552章 风生各处


  客舍的门大开着。

  门上的薏苡珠帘在风中簌簌作响。

  大显的提醒含混不清,到底是谁在等她?

  腊月挺身便要往前。

  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他有责任充当四爷的盾牌。

  若萤伸手拦下他。

  若隐若现的焚香中,飘逸着一丝极浅的酒香。

  在这僻陋的乡野之地能够问道上好的葡萄美酒的味道,可是稀罕得很。

  “小四儿,你回来了?”

  慵懒的声调如烂醉一地的桃花灼灼。

  若萤眉头轻蹙,朝身边丢了一句:“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见她神色不豫,腊月不敢吱声,赶忙退到后面。

  若萤定定神,撩起珠帘。

  两开间的屋子,被一面一人高的墙壁隔成两部分。一边充当着客厅与书房,一边则临窗盘了一铺大炕,上头并排睡六七个人都不成问题。

  炕上方张挂着蚊帐,靠墙边摆着炕几,几上摞着几摞书并一个烛台。

  墙壁上的灯窝里却还有一盏油灯,是专门留作夜里照明用的。

  若萤进来的时候,一眼先就瞅见炕上斜躺着一个人,袒胸露臂的。一只手抓着个酒瓶,一只手则握着个窥筒,多此一举地通过窥筒打量着她。

  当她不紧不慢地把凉帽挂到墙壁上的时候,炕上的人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小睡未醒的他,下意识地拉扯着业已凌乱的衣衫,口中含混不清地抱怨着“好热”。

  “侯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已经看出他有意无意地撩拨,若萤故意不去看他那副海棠春睡的模样。

  “没事儿就不能来么?都说一人不入庙,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爷就当你这是关心爷的安危。不过你放心,爷倒是想一个人来去自在呢,可惜世事不由人……”

  若萤没有回应,信步走到当中的方桌旁,见桌上有茶具,随手摸了一把,发现茶水倒是热的。有心想给自己倒杯茶喝,刚摸到壶把,心里忽然一动,倏地便将手收回。

  梁从风的眼睛便紧了一紧。

  他想假装不以为然,可不知为何,心下竟似被指甲犁了一下,痛得呼吸都停顿了。

  “看来,爷来得很不巧。也罢也罢,毕竟这儿是你的地盘,不请自来原就是爷的无礼……你也不用上火,爷这就走……”

  嘴上说得好好的,脚下却一个踉跄朝她倒过来。

  这个人的演技,着实欠缺火候。

  其实若萤是可以躲开的。但她不敢确定,对方是想真摔、还是假摔。依着他的脾气,若是有心要做一件事,就算自残,也在所不惜。

  然而,她却不敢眼睁睁看着他摔得鼻青脸肿。

  但若是伸手相扶,无疑就会中了他的计策。

  也就是这一踌躇的空当儿,眼前一暗,整个人便给一团温香包裹得密不透风。

  身上的重负尚来不及摆脱,颈肩上却又满载了炽热湿滑。

  她瞬间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家里养的那条狗,虎子。每一次的久别重逢,都会让那条忠犬十分亢奋,只恨不能挂到她的身上取,将每一处都舔一遍。

  那份猛烈的爱恋、那种不计后果的亲近以及湿嗒嗒、热烘烘的气息,简直叫人无法抗拒。

  就如身后的这个男人。

  她毫不怀疑,倘若放任其痴缠下去,难保不会将她生吞活剥。

  原本以为房门大开着,他会有所忌惮,看来是她高估了他的操守了。

  “侯爷自重。”

  心里的那只脚忍了又忍,才没有踢出去。

  “爷醉了,头昏……不骗你,真的走不动了……要不,你背爷回去……”

  听声音,确实像要沉睡过去的感觉。

  “侯爷确实醉了呢,不然不会强人所难。”

  她顺水推舟,大声召唤姜汁。

  不想他反应更快,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尖利的牙齿堪堪扫过她的耳朵:“别喊!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别煞风景……再说了,你喊他也没有用。没有爷的吩咐,他不敢进来。”

  说话当中,愈发粘腻。

  感觉到她有要跺他脚的意图,一只手适时地按住她的大腿,口中依然轻言细语地蛊惑着:“别怕,爷就是想抱抱你……光天化日的,能怎么样呢?你什么都好,就是爱多想,自己吓自己……”

  若萤怒道:“侯爷对男人也有如此高的兴致?这真的不是在睁眼说瞎话?”

  他丝毫不恼:“当然不会。爷只对你这个像女人又像男人的人有感觉、有反应……”

  “侯爷来这儿,就为了告诉在下这些话?”

  “当然不是。爷是专程过来纳凉的。本以为山上已经够凉爽了,不想四郎更凉。”

  觉得她有要动怒,他赶忙端正了一下自己的态度:“爷说实话还不成么!爷就是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自来这两天,就没见着你的面。朱昭葵给你的那两个家伙,简直就是酸酒的恶犬,把爷当贼一样地防着,什么玩意儿!要不是怕你恼,爷早住进你家去了。相信你家里的人定会把爷当财神一般供着,是吧?”

  “侯爷若是光临寒舍,定能让蓬荜生辉。家父母最是热情好客,虽不至于截发留宾,却也能够像陈遵投辖,让侯爷宾至如归。”

  “才不要呢。”他回绝得相当干脆,“那些繁文缛节,看着就烦。哪里比得上这里?人迹罕至,景物清静,实在是个……偷情幽会的好地方……爷说的是心里话,不许生气!爷既是你的保人,当然得看好你,不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不目不交睫地守着你,保不准哪天有要吃人暗算。你这不怕死、到处寻衅滋事的毛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倒是勘破红尘、视死如归,活得好不率性,可你有没有替爷想过?做人要有责任感哪,小四儿……”

  “侯爷的教诲,在下没齿不忘。”

  赶紧松开手,让她喘口气好么!

  “侯爷口渴了吧?在下给你泡壶好茶吧。真是好茶,外头想买都买不到。”

  “你说真的?”他不由得松开手,“这儿的大和尚是瞎子、聋子?爷肯到这儿来,是他的福气。他倒好,把爷看得稀松平常!连一壶好茶都不给,如此穷酸痴傻,怎么经营这一大片山头?”

  若萤不动声色地走开一些,闻声道:“他倒是不傻,只是心性过于纯良。说他死心眼儿倒也不为过。因为前头老和尚的一句话,自小,他就不曾下过山。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个穷得能饿死老鼠的地方。这年头,像他这般执着的人,不多了。”

  说到这儿,有意无意地瞥向壁上的酒瓶:“侯爷风华绝代,令人神摇目眩。他无视的,大概是侯爷对这清静之地的不尊重。”

  “你说这个?”他摇了摇剩下的一点酒,“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这可是你家大老爷的一片盛情,爷怎忍心辜负。”

  若萤不由得心神一动。

  似乎,他此次前来,并非无聊之举?

  “真没想到,你们钟家竟然会有如此美妙之物……为了讨爷的欢心,他们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昨日,因为院墙坍了一角,他和钟家大老爷“偶然”见了一面。

  抱着可有可无态度的他,被请至老宅中小坐了片刻。

  “你也知道,爷讨厌看到那些奴颜婢膝。只不过这儿的日子太无聊,说不定能听到些有意思的事情,这才给了他那么大的面子。”

  “结果呢?侯爷可否有所斩获?”

  “当然。”托在掌心里的桃花美面一本正经,“关于你的,要不要听听?但是先说好,你听了,可不许生气。”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得的。”

  “当真不生气?”他歪着头审视着她平淡无波的面庞,“可不是什么好话。爷是这么想的,他们说的,未必全都是假的。事情或许真有过,只是没他们说的那么严重罢了。爷知道,你们一家子不大和气。因为这个缘故,原本只是件小事,架不住添油加醋后,也就变了味道。”

  “侯爷英明。”

  “他们说,你自小顽劣,行事野蛮不计后果。虽生得瘦小,却屡屡能将比自己大的孩子吓哭。你都跟他们说什么了?”

  “大概是因为他们信邪。”

  “那就是装神弄鬼了?”

  若萤未作回应。

  “还说你杀鸡屠狗眉头都不皱一下?”

  若萤嗤笑道:“这话好不扯淡!难不成杀之前得先沐浴焚香斋戒十天半个月,然后再弄篇祝文诔文出来?”

  连“扯淡”二字都说出来了,可见这前后院的关系有多么糟糕了。

  这些事,他老早就知道。可当时在座的那个痨病鬼算怎么回事呢?

  “他是你亲大舅吧?你是做了什么坏事,让他那么仇视你?”

  说这话时,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快速地缩了一下。

  这是个极不舒服的信号。

  “他说的话,叫人难以理解。说什么其实你早就死了,现在的你,是山上的精怪附体。听那意思,到巴不得没你这个人似的。”

  微微向下的唇角,多多少少暴露出她内心里的些许不悦。

  想来也是。

  一家子最忌面和心不和。与别人不合,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作为一家人,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相看两生厌,如鲠在喉,如何令人自在!

  “在爷看来,也别怪他胳膊肘子往外拐。就你们老宅那样的好日子,别说一个大舅,就是十个,也会给收买。”

  这话大有玄机。

  “昌阳县令钟鹿鸣,是你家亲戚?”他话锋忽地一转。

  若萤愣了一下。

  “他祖籍好像是鱼台?之前从未听说过他与我们钟家有过什么往来。五百年前大概是一家吧。”

  “那就是后来好上的?”

  这消息来自钟家的下人们。在解手的时候,无意中让他听到几个下人凑在一处闲扯。根据下人们的说法,钟家与钟知县的关系非同一般地紧密。

  “说你家大爷几次来回经过昌阳县城,必定都会执厚礼拜见钟鹿鸣。就在不久前,还帮钟鹿鸣解决了一个心腹之患,准确说,是帮忙去掉了一块很大的心病。”

  “钟县令素有钟青天之美誉。说白了,那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他就有难处,也不会轻易求助于人。”

  “好像是鱼台那边的事……”

  若萤怦然心动,蓦地回想起先前的一段经历:

  此次返乡,途经昌阳县城,她曾经给钟鹿鸣投过名刺,想要当面致谢,感谢他在她考入府学过程中的鼎力扶持。

  像这种礼仪上的接触,在她看来有益无害。

  但是遗憾的是,她并未见到钟鹿鸣。后者以身体抱恙为由,将她挡在门外。

  人食五谷杂粮,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

  当时的她,并为未往心里去。

  但随后,在同崔玄的闲谈中,却听说了一些令她半信半疑的传闻。

  崔玄跟她感叹,做哪行都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使是体面公道的知县大人,能治理好一方百姓,却捋不顺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的芝麻绿豆。

  钟知县在鱼台的老家有个侄子,因染上赌瘾,输光了家里的一切,并欠下巨额的债务。

  钟鹿鸣的双亲因心疼外孙,背着儿子钟鹿鸣,连自己的老本都拿出来给外孙抵债,并稀里糊涂地与债主签下了连带责任书。

  也就是这一纸契约,让老两口赔上了全部的家当,包括房子、田产!

  如梦初醒的老两口因受不了这个打击,险些走上一了百了的地步。

  作为孝子的钟鹿鸣怎能坐视不闻不问?

  这种事若发生在别人身上,被逼无奈之下,自然就会求助于官府。

  可钟鹿鸣的情况却有些不同。

  像这种家丑一旦张扬出去,他这个小小的县令基本上就可以挂冠归去了。还怎么能混得下去呢?

  光是同侪的嘲笑与白眼,就足以令他羞愧得悬梁自尽了。

  最终,他选择了隐忍,一心想要帮助闯下大祸的侄子尽快还清欠款,尽快平息这场动乱。

  羊羔息,岁加倍。

  然而,短时间内要去哪里弄这么一大笔钱呢?

  ……

  “那还用问?羊毛出在羊身上。江湖上谁不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是崔玄的原话,也是坊间盛传的定论。

  当时的若萤,只当这些事情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但眼下,结合小侯爷的说辞再仔细考量以往的种种言传,她不禁对自己先前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钟鹿鸣和钟家突然好上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很值得推敲。

  虽然不知道钟家到底有多少钱,但是,肯定是有钱的,看老太太等人的饮食可知一二。

  作为地方上的士绅,能够常年吃得起燕窝海翅,这后面若没有雄厚的银钱支撑,断然不敢如此破费。

  大爷屡屡前去拜访钟鹿鸣,这是出于本意呢,还是去探望亲妹子钟若兰的顺便之举?

  身为钟鹿鸣的心腹兼得力助手、同时也是钟家女婿的孙浣裳,在这当中是否起到了某种润滑作用?

  钟家与县衙……

  钟鹿鸣的上峰及其各方亲朋、关系……

  这其中的一些关键人物的来历与经历、各方关系的亲疏与远近,是否都起到了某种推动作用呢?……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一切的偶然,其实都是必然。

  ……

  “这是什么?”

  冷不丁的一声,自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按在面前的书案上,同时也阻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不知不觉中,素笺上写满了文字,也画满了大大小小的圆圈和线条。

  “钟……令……吕……孙……”

  梁从风表示,所有的字,他都认得,却完全看不懂字面上的意思。

  若萤未作理会,朝窗外叫腊月。

  腊月应声而入,就像是贴在墙壁上从不曾离开过的蝎虎。

  “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前头可有什么大的动静?”

  腊月沉吟了一下,点点头:“是不是大事,小的不敢肯定。这段时间里,大老爷倒是活泼得很。天天一早就出门,经常傍晚才回来。也是小芒那小子嘴贱,到处穷显摆。说往北三十六里的姜瞳,不是有很多砖窑厂么?钟家在那儿也弄了一个,而且生意好得很。所有的生意几乎都是钟家的,每天过去买砖瓦的车子排成长龙,边上的几家窑场给顶得都快关门了……”

  “知道买家都是些什么人么?”

  “县城来的占了八成还多,全都是大客户!”腊月掩不住嫉妒与惊叹,“四爷,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和孙姑爷有关系?果然还是手里有钱好办事,朝中无人莫做官……”

  若萤凝视着窗户上的某处,若有所思。

  这就是了……

  “天长现在何处?”

  腊月道:“大显师父陪着,在院子里晃悠呢。”

  若萤即刻吩咐道:“你去通知他一声,李家的人马这几日便到。三老爷赌上的那口气,怎么着也要发散出来。让他帮忙想想办法,替你们三老爷出了这口气。”

  腊月怔住了。

  他理解得没错吧?三老爷的怨气?三老爷最近跟谁赌气了?为什么事儿?

  不就是关于李家的东西的归属问题么?

  无论如何也不愿落入老宅里……宁肯被山贼抢了去……

  抢?!

  腊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他确实理解的没错儿。

  从小主人的神情中,他读出了毋庸置疑的笃定与冷漠。

  ps:名词解释

  1、狗恶酒酸--汉《韩诗外传》:人有市酒而甚美者,置表甚长,然至酒酸而不售。问里人其故?里人曰:“公之狗甚猛,而人有持器而欲往者,狗辄迎而吠之,是以酒酸不售也。”

  2、羊羔息--史上几个有名的借贷故事:春秋战国时,冯谖为孟尝君废债买义;战国末,周赧王高筑债台;西汉时,无盐氏向朝廷借贷,最终成为关中巨富;元代,“岁加倍”的以复利计算的羊羔息出现,这是古代借贷关系的一种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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