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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9.529章 先人后己


  她忽然想起来,似乎她从未询问过他的梦想。

  梦想如初恋,尚在心中未及萌芽便给责任死死压住,想必他的心里会有很多的无奈和失意吧?

  “为了生计也好,为了继承遗志也罢,能够将所选择的事情做好,便值得敬重。”

  这话,当真不是什么客套。

  静言轻笑了一下。

  那是一种自嘲的态度。

  他不认为自己所做的值得矜夸,做得再好、内心的那个空洞都无法被弥补。

  若萤大概能够猜到他的想法:在新明朝,医术再好又如何?不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就说想要达到黄师傅的水平,得用多少年、花去多少工夫?

  而黄师傅更太医院的高手相比,差距又岂止一点两点!

  而即便是能够进入太医院,也不等于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站的越高,责任越大。

  医治普通百姓的话,倘有失误,犹可说也,可是在太医院可就连一丝侥幸都不能有了。在那里,稍有不慎,就要面临掉脑袋的危险。

  更重要的一点,作为医户,一直以来都受到世人的轻视。医户出身的女子,凭你生得再端庄秀美,都没有资格入选秀女。

  如果可以,他宁肯衣食拮据寒窗十几年只为博得个穷酸秀才的功名。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即已被注定。除了重复父辈走过的道路,这辈子,他别无选择。

  因此,他羡慕那些可以理直气壮大讲特讲什么“家国天下为己任”的人。

  羡慕而嫉妒。

  这份心情只有到了若萤这里,才能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令自己激动不已的憧憬和期盼。

  他确信着一点:他做不到的,若萤能做到;他去不了的远方,若萤能够抵达。

  而他想做的,若萤做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他为此感到欣慰。

  这可是他的血亲手足呢,是他理所当然的自豪与骄傲。

  而且这个秘密,天底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否可以说,这份心情是他独有的?

  “对不起……”

  当此时,若萤颇感无奈。

  “若萤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道歉?”

  “一直以来,都是静言在看顾着我,而我却帮不到你任何忙。”稍稍顿挫了一下,“还不止这些……静言的梦想,可能我这辈子都无能为力……”

  静言怔住了。

  他的梦想?

  怎么,她竟然想过要替他打通那条通道么?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上天的决定,不是任何人能够改变的。

  况且,他从未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也不敢有。

  令他感到震惊的不光是这个——

  既然有过这份心,然则必定考虑过其可行性。

  那么,她想怎么做呢?

  以她之力,如何能够撼动那棵参天大树?她想借助谁的力量?

  外祖杜先生么?

  似乎,这倒是个法子……

  若萤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行不通的。你也知道,那位年华正好,一辈子、太长。朝令夕改需要的不光是勇气。”

  静言默然了。

  他听得懂她的所指,知道“那位”说的是谁。

  “所谓的圣明,须得能承前启后。他得为后代积攒下更多的德行和福分。有些时候,自己必须承担起一些责骂与非议。天下父母一般心肠,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他沉着地点点头,心中仿佛有惊涛拍岸,来势之强猛几乎令他难以喘息。

  这些事,他都不曾想过,而她却想到了。

  果然,她跟他们都是不同的。

  别人看到的只是表象,而她却将人心彻底看透。

  一红户不得参与科举,这是今上当年做出的决定。世人对此虽然不忿,却也忍下了。

  谁叫当年的今上年少呢?要怪,就怪那个迷惑圣心的帝师杜平章。

  但不管怎样,天子金口,一言九鼎,岂容一变再变?

  最保守的估计,这一诏令至少在十几年内不会被触及。随着今上春秋渐增,或可寄希望于此后的某年某月。

  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今上已打定主意,在位期间决不会恢复天下医户的仕进资格。

  牺牲一代人或者是两代人的前途,将这一壁垒交由继位者破除,无形中,会让继位者赢得一部分人死心塌地的拥戴。

  可怜天下父母心!

  “杜先生在这个事件中,算是罪魁祸首。他而今年纪大了,不如从前那般锋利决绝了。兴许,他也后悔了,但是这种事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的。错了就是错了,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承受受害者的诅咒与唾骂。”

  说到这儿,若萤哂笑道:“民怨载道、恶贯满盈,他能落得那样的结果,六亲不认、家破人亡,焉敢说不是报应。所以说静言,你要有心理准备。希望这个东西,太过执迷固然不好,但若是一丝不存则无异于自决……”

  静言轻轻颔首,容色清和。

  他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无能为力的事,何苦执著不休?

  比起这些,她的事才是最令他挂怀的。

  他认识君四,但不认为这个人应该出现在这儿,而且,还负有诡异的刀伤。

  “他在这儿,不要紧么?”

  “谁知道呢。”若萤朝里间扫了一眼,“只能希望在他痊愈前,一切平安。”

  老鸦山杀他不死,必定会卷土重来。

  “官府打算几时剿灭山贼?”

  他很少关心这些事。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所在意的,仍然只有眼前的这一个人的安危。

  说句难听的,倘若老鸦山不来找茬儿,其存在与否与他并无关系。

  若萤摇摇头:“看情况吧。”

  眼下的时局并不太平:陕甘一带因闹天灾,导致饥民激增、流寇蜂起。

  而关外异族长期以来都未曾放弃虎视眈眈。

  为防止流民南下,更为了避免别有企图的人群混入流民的队伍中四处兴风作浪,朝廷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西北方。

  这也是今上自继位以来所遭遇到的最为严重的一次内乱。

  为安社稷、稳民心、扬国威,这一仗只许赢得漂亮、绝不许败北。

  当此时,位于睫眉位置的山东道若发生骚乱,且不说官府的应对能力如何,只一出事儿,紫禁城中的那位定是要为此蹙眉忧心的。

  而朝中怀有异心的文武官员,说不定就要趁机而动,夸大事实、火上浇油,以期排除异己。

  而一旦惹得圣上不痛快了,涉事的地方官吏哪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基于这些考虑,老鸦山一事只能暂时被低调处理。

  但如此一来,地方有所司就该有别的想法了。

  在任一朝,所图为何?无非是政治清明、百姓安康、盗贼不兴、廪库充实。

  老鸦山虽是祸患,却也是进阶升职的踏板;

  虽是肉中刺,却也可以变成蚌中珠。

  但看官府要怎么用、用在何时了。

  “我常常在想,二哥不是经常抱怨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么?”若萤意味深长道,“陕甘一带的动乱,自是轮不着他收拾的,但是,山东道上的隐患,倒是可以拿来祭旗喂刀。世非乱世,何来英雄?官匪之争,永无宁时。这二者本来就是共生之物,有此有彼,不可或缺。所谓天下大同,乃是海市蜃楼,今世不可能,彼世也不曾闻。倒是务实一点才好……”

  倘若不是给牵扯进是非漩涡中,她倒是巴不得老鸦山能多存在几年。

  就当是给李祥廷几个养了一头年猪。

  听她用“年猪”来形容老鸦山,静言忍不住笑了。

  话糙,理不糙。

  笑过之余,又不禁感慨万千。

  这个人,在自己身陷危机之际却仍然惦记着别人的前途,这份胸襟委实了不起。

  “养虎久成患。”若萤神色一凛,又道,“不能等到他们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了。哪行干久了,都会成精。单只一帮山贼、几个山头,尚不足为惧。怕就怕他们与海寇连成一片……”

  听得她言语顿挫,静言也不由自主地高悬起了一颗心。

  山贼或可列为地方内务,但海寇的性质却不同,那可是一国之敌。一旦作乱,单凭地方是做不了主的,须得及时上报朝廷,由兵部裁夺用兵战时。

  现在回过头来再想想,若是老鸦山与海寇里应外合,不论来势如何,地方都脱不了一个治理不严的责任。

  到那时,老鸦山就会实实在在成为一块绊脚石,不知要葬送掉多少人的前程,还谈什么“建功立业”“扬名宇内”!

  “李大人他们想必也已经考虑到了这些……”

  这一刻,柳静言几乎忘记了眼前之人的真实年龄。

  对方的所言所行、所思所虑,让他对“栋梁之材”“中流砥柱”有了一个清晰而明确的认知。

  想起她那扑朔迷离的来历,想到她言语间流露出的那些亦真亦幻的关于前世的记忆,他不禁怀疑,老天让她来到此地,或许就是为了拯救和改变。

  倘如此,她的性命当万分金贵,容不得半分闪失。

  “你也不要总想着别人的得失,自己更要注意安全。”

  若萤对此表现轻松:“我还不够小心么?有时敏预测吉凶,可作人生向导。有二哥和艾清近身保护,受了伤,静言会第一时间出现,背后又有那么多的宠信,再畏首畏尾的话,就忒不像样了。”

  说话当中,听得外面人语喧哗,灯火也骤然亮了很多。

  若萤凝神听着,不一会儿,腊月和袁仲捧着两个盒子进来,说是世子府才刚差人送来的。

  “不知道四郎准备了贺礼没有?世子让从这些东西里头,拣两样出来。其余的,方便去亲戚朋友那里的时候拎着,也省得自己费心去打点,还未必能投人所好。”

  腊月原封不动地将来人的话搬过来。

  “人家黑灯瞎火地大老远跑这一趟,可是赏了油钱了?”

  若萤示意袁仲打开盒子。

  腊月笑道:“小的只是受了点皮肉上,脑袋却是好的。这种事,四爷不消操心。丰简轻重,小的有分寸。”

  顿了一下,又道:“那位还问了,上次四爷借世子的书,看完了没?看完了,他顺便捎回去,也省得大热天地劳烦四爷再跑一趟。小的怕影响四爷和柳公子说话儿,就编了个谎,跟他说还没看完,回头等四爷亲自归还……”

  若萤点点头:“不是什么要紧的,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这两天正好有时间,到时候,不拘让二哥或是谁,帮忙给送还回去就是了。”

  有些话,她不好说的。

  王世子借书给她,原本是藏着私心的。他在书中作了那么多的注解,不仅仅是自己的读后感,也有抛砖引玉的意思。

  她起初不打算与他唱和的,但有些论调又实在不能苟同,少不得也从旁做出了自己的理解。

  书是他的,她自是不好信笔涂鸦,于是便用方笺裁剪了一些纸条,将个人观点附注在纸上,夹于书页中。

  如果让别人代为传递,免不了就会给看到。探讨学问本来没有问题,问题是——

  但愿看到的人不会想些有的没的。

  静言约摸坐了两刻钟,就起身家去了。

  临走前,他把要注意的事项详细地作了交代,要换洗的药、外敷的、内服的、救急的,全都清点了一遍,然后交给腊月。

  袁昆等人送他们主仆出门去,返身之际,落锁闭户。

  因为若萤夜里要读书写字,子时前,就由她守着君四,袁仲一旁伺候着。

  下半夜最难熬,则交由袁昆和老金主要负责,腊月身上的伤势尚未完全康复,则从旁辅助。

  四更时分,君四毫无悬念地发起了高热,伴随着□□、呓语,辗转不宁。

  好在众人早前就有了准备,虽然忙活了一阵子,但应对都还算及时得当。

  至东方既白,君四终于安定下来,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呵欠连天着,胡乱倒头又小睡了一会儿。

  等到若萤起来的时候,这几个人却还在痴睡中。

  倒是腊月,因惦记着小主人的起居饮食,不敢怠慢,赶忙袖了钱出门去买早餐去。

  倒不是他瞧不上袁仲煮的饭,只是寻常人家的早饭哪有什么讲究?剩菜剩饭将就一下就完了。

  他时刻牢记着叶氏的话:四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饮食上尽量不要受磕打。

  有条件吃肉包子,为何要顿顿勉强啃干馒头?

  四爷跟他们这些下人不同,四爷是有身分、有体面、将来要成大事的人,所谓的与众不同,就该当从这些小细节上抓起。

  “大热天,那些油荤的东西少吃两口没什么。倒是他家的小米稀饭,记得多买一份来。”

  临出门前,若萤不忘提醒他一句。

  梳洗完毕,她进里间看了看君四,试了试他的额头。

  她要腊月多带一份米粥,其实是为这个伤员准备的。

  小米能开肠胃、补虚损、益丹田,对于气血亏损、体质虚弱的人大有裨益。

  袁仲便笑道:“四爷早说,家里有米,咱们自己熬些就是了。”

  若萤道:“慢火细熬的活计,这大热的天,你也耐烦?又不费什么钱,能买现成,何苦给自己找累?”

  正在洒扫院子的老金闻声回头看了一眼,暗中惊诧于这小主人的悉心体贴。

  难怪锦绣会对他青眼有加呢。

  说起锦绣,他不禁心中一暖。

  自从来到四郎身边,从腊月口中,他获悉了不少钟家的内情,因此也就明白了小秋那女孩子的特殊。

  四郎将小秋交由他安置,面上看,是对他的能力的一次考验,但若不是出于信任,焉能做到这一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从使用他这件事上,能够看得出来,四郎对他也好、对锦绣也好,甚至对晴雨轩也好,并没有世俗中人皆有的鄙视轻慢之心。

  别的姑且不论,单就这份平和之气、友爱之情,就足以让他为之肝脑涂地、报效终生。

  送小秋去晴雨轩的时候,锦绣也曾叮嘱过他,在四郎身边一定要自觉。凡事要急四郎之所急、想四郎之所想。

  想要主人对你十分优待,首先自己得先给出十二分的忠诚和成绩来。

  四郎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

  一个人是否值得相交,可以从八个方面观察:通则观其所礼,贵则观其所进,听则观其所行,止则观其所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富则观其所养,习则观其所言。

  退一万步说,即使哪天四郎遭遇到了麻烦,以他的为人,也断然不会白白送自己身边的人去牺牲。

  这样的主子,并不多见。既然遇上了,就要珍惜。

  锦绣的话,他当然要听。而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在浊世中混迹了半辈子,不可能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ps:

  名词解释

  1、四更--旧时把一夜分为五更,四更指凌晨一时至三时。

  四更在丑时,十二时辰的第二个时辰,名鸡鸣,又名荒鸡,在夜间五更分时法中属丁夜。

  四更仍属于黑夜,且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贼人多会趁着此时乱。所以四更也可称为是“狗盗”之时。

  2、观人八法—一个人发达了,要看他是否还谦虚谨慎、彬彬有礼;地位提高了,要看他推荐什么人。他提拔什么人,他就是什么样的人;听完一个人的话,要看他是否按照说的去做;通过一个人的爱好,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人穷要志不短;地位低没关系,要不卑不亢,保持自己的尊严,这样的人本质好;一个人若是有了钱,要看他把钱花在哪里、给谁花。富裕了还能保持节俭,这才是品行的体现;和一个人相处久了,再听听他说的话,是否跟当初一样。前后差别越大,人品越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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