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火场
距离被铜锁把守的朱漆门扇尚有十余步，木材焦糊的味道已隐约渗入夜风传来。
屋里起火了！
无需破门而入，这个显而易见的可怕推论掐住了被责令守门的守卫的心脏。
里面的人一早被下了药，此刻连一声求救的呜咽都没有传出，必然凶多吉少。就算门没开、人没跑，他也决计难逃责罚。
或许早先便该破门而入，而非跑出去通禀？
他尚在门外惊慌茫然，便见自家主上手中多了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一剑劈向门锁，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宽的黄铜大锁应声断裂，“铛”的一声砸在地上。
而持剑之人刹那犹豫也无，抬脚便向门扇踹去，力道骇人之至，门扇却只是略微敞开一条缝隙，无数火星夹杂着浓烟一股脑地喷涌出来。
门从里面堵上了！？莫非混进了歹人？
利刃劈进木料的动静接续响起，短剑迅疾如雷，一下下砍向门轴的位置，两名侍从纵然再过惊诧，此时也回过神来，跟着掏出锐器开始劈砍其余门轴的接合处。
几个瞬息之后，两页实木门扇应声朝内倒下，门内却仍有障碍，将门板半支起来挡着前路，破门而入者仅能透过火苗和烟尘看见室内情形。
原本位于室内正中的方桌紧堵在门后，桌下火光熊熊。各处用于装饰的帷幕纱幔一件也无，仿佛已被火舌从里到外舔舐干净，原本极尽奢华的温柔乡顿时令人生出家徒四壁之感。唯有宛如楼阁般精美的床架火势正旺，床柱被烧得咯吱作响，床的中央隐约有一具人形躺卧。
随着一声嘶吼，有人踩着滚烫的门板跃进房内，直奔内室，被烧透的床架却在他的双手刚要探向床上时轰然坍塌，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球。
火光迷眼，烈焰灼心，焦糊的木渣迸了满头满脸，断裂的床架砸中了急切探出的手臂，颤抖的双手在虚空中无力地抓了一把，下意识地收回来，放在视线模糊的眼前，掌心摊开，连一丝灰烬都没能留住。
失去了……
又失去了……
不，还没有！
火光之中，萧索的背影僵直片刻，突然转向墙角盛满水的浴桶，然后——停止了动作。
桶中水面上露着半个脑袋，原本应当躺在床上葬身火海的女子几乎整个缩在水下，双手捂着口鼻，一动不动地望着恢复动作、逆火逼近的身影。
相距仅剩一步，乔羽飞生生打了个哆嗦，心中生出一丝恐惧。对方明明担忧她的安危，不顾性命想要救她，她却有一种刀锋逼到近前的不祥预感——虽然直到此时，她依然无法理解对方的某些言行。
但所幸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是离开这间屋子，于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强装镇定小声提议：“出去再聊？”
对方的回应是一把将她从水中拎起扛在肩上，根本没将她落汤鸡的状态和自己烧糊的衣角放在眼中，大步迈出火场。
门口的障碍早已被人清理干净，脱离亲手制造的险境，早秋的夜风一吹，头顶朝下挂在绑匪肩头的乔羽飞顿时打了个哆嗦，水珠顺着发丝一滴滴洇湿某人阔步走过的青砖。身为人质，她并不指望太好的待遇，但又怀疑对方有生生冻病或晃晕自己的打算。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弄清自己位于天命城何处，以及有没有逃跑的机会。
夜色深重，绿树葱茏，丝竹声、喧闹声清晰可闻，火势尚未扩散，因而原本的浮华美梦尚未惊碎。
“雇来的留下，其余人撤。”一声令下，暗处悄无声息地出现若干精壮的身影，瞬间把乔羽飞逃跑的念头打回了老家——敌人智商在线，千里走单骑神马不存在的，她要对付的完全是一个素质极高的跨国犯罪团伙嘛。
未几，脚步停止，一堵高墙占据了乔羽飞倒立的视野，一根粗绳从墙头抛下，乔羽飞心头刚冒出一句“不会吧……”，某人已用行动证实了她的猜想，右臂缠着绳子左肩扛着她，在墙头随从的帮助下蹬墙而上，而后又轻轻松松翻墙而下。
院墙外，湖水旁，四艘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摇摇晃晃闪着风灯，七八名身着短褐的男子分立于岸边船上，有个领头的伸手似乎想要接过她，被东垣王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立刻缩回了手。
城中的湖……是灵镜池？可为什么要坐船？湖中，或者湖的另一边有东垣人别的藏身处吗？
一声低笑窜入耳中：“羽儿，你我似乎老是因火结缘，不如咱们就趁着月色，一边游湖一边观火吧。”
乔羽飞眼角一抽，对这句话还真没什么好反驳，从浮彰到琫昂，再到天命城，没看她已从最初的被陷火海进化到今夜的主动纵火了么？
次次都造成巨大的财产损失和恶劣的社会影响——孽缘，绝对是孽缘！
等乔羽飞被抱上船后，短褐男们训练有素地避至船头船尾。船舱里只剩绑匪头子和人质时，东垣王再不掩饰自己的满意，一边更换衣物一边笑道：“羽儿竟会如此乖巧，莫不是终于认清我是可以托付的良人了？”
乔羽飞捏着鼻子忍下喷嚏，冷声回答：“是呀，这位良人遗憾我没被烧死，试图冻死我呢。”
一声长笑，东垣王将浑身湿透的乔羽飞揽至胸前，捡起舱内一条干净的毛毡毯子严实裹好，顺势俯身埋入半裸的香肩暧昧道：“为夫不介意亲自帮你暖身。”
乔羽飞震惊了，这是在逃亡路上是吧？她在冷水中泡了半晌现在的模样比鬼好不了多少对吧？
就这样还能满脑子“.□□i”的想法？
“怎么了，眼瞪那么大？”
乔羽飞心底油然生出一丝极其荒谬的钦佩之情，嘴上却随口道：“这是要去哪儿？”反正不会是隔岸观火或者泛舟赏月那么轻松。
哪知真得到了回答。
“出城。”
不知不觉间，四只船已悄悄驶过湖心，将冲天火光远远抛在背后，屋舍的阴影逐渐浮现在黑沉湖水的边界处——似乎即将进入收窄的河道。
灵镜湖水引自城外，是一池活水，但入城、出城皆经由人工渠道，并不能供船只通行，且水渠出入口的防卫视同城门。这点常识，乔羽飞多少还是有的。
就在她专心思考水路以外的出城方法，从制造热气球猜到湖畔某户民居里藏有出城密道入口的时候，忽然察觉脚底触觉有些异样，低头一看顿时风中凌乱，船舱居然竟然进了水，且水声潺潺，须臾间没过了脚面！
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恶有恶报？但能不能等她这个被害者脱身了再报？
她的欲哭无泪对上绑匪头子的兴致盎然，当即变成了戒心十足：“怎么回事？”
“马上又要弄湿，所以先前没准备你的更换衣物。”
乔羽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解释刚上船时的举动。冰凉的湖水已经淹至脚腕之上，若不是双手被紧紧裹在毯子里面，乔羽飞只想一拳锤爆对方狗头，顺便大吼一声“这不是重点！”。
忍下火气，乔羽飞用眼神示意脚下情形，明确提问：“为何要把船弄沉？”
船头将熄的火光映出近在咫尺的一口闪亮白牙：“羽儿，若你我今日殉情于此，是否会成为一段佳话？”
乔羽飞闻言一窒，而后仿佛离水的活鱼一般拼命挣扎：笑话，真要被人以为她脑子有病跟身边这货一起殉情，她还是先死一步好了！
但随着她的动作，对方也用力收拢了双臂。左右挣脱不得，乔羽飞心中发狠，一口咬在对方肩头，却听到一声轻笑：“不过戏言罢了，我怎舍得……”
牙齿入肉的触感令乔羽飞一阵反胃，可即便她已经卸了多半力道，陌生的血腥气依旧迅速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她的动作倏然静止，而后被人扣着后脑按入怀中。
“那时……如果我做到了最后一步……你会就此破罐破摔跟了我，还是会不顾一切杀了我？”
“我会——”压下作呕的冲动，乔羽飞闷声恨道，“把你和灌了药的猪狗关在一起——若我能做到的话。”
对方的语调听不出喜怒：“你把我和猪狗作比？”
“借这种手段来折磨女子的家伙根本猪狗不如！”
“你说这是折磨？”
纵然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此刻怒气上头的乔羽飞并没有退缩，只连连冷笑：“没错，就是侮辱，是折磨！难不成直到现在你都觉得我是在欲拒还迎？”
回应她的，是一个短促的、落在耳畔的吻，以及一句低语：“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即便会害你受一点皮肉伤……再给我一点时间。”
话音刚落，船头响起陌生的声音：“主上，该走了。”
短暂的沉默后，乔羽飞被打横抱出了船舱，如她所料，其余三艘乌篷船早已没顶，只剩他们这艘还有大半截船篷露在水面上。
没有任何行前动员，也没有什么后续说明，下一刻，某人已挟了她顺着船舷滑进了深不见底的湖中，溅起小小的浪花，冰凉的、带着土腥气的水兜头而来。
当船尾沉入湖中带起的最后一串泡沫散尽后，十余个人连同四艘小船，早已彻底消失在天命城浓重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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