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番外:与子成说
他清楚,自己在迁怒。
离开的时候,文府正门的匾额正要摘下,他视而不见,将曾经信赖的臣子甩在身后,阔步前行。身后有人轻手轻脚地跟上,耳畔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陛下,要回宫么?”,他也恍若未闻。
最初是如何生出这个荒诞的念头的?
不是在得知她的马车在文府附近被挟持的时候,也不是听闻在涵香院纵火的数名匪徒可能与她失踪有关的时候,甚至知晓当晚他的近臣就在涵香院中时,他也不曾有过任何猜测。
直到偶尔从宫女们嘴里听说,文府的那名女子从不以相貌示人的时候……
一连串巧合终于汇聚成一个猜想、一线希望!
然而,如今,连这一线希望都消散了。就好像以为终于握住了什么,摊开手一看,却空空如也。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后、他颤声命她摘掉面纱前……会不会更好呢?
不知走了多久,渐渐地,吵吵嚷嚷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脚边先是“啪啪”几声脆响、继而“喵”的一声哀叫唤回了他的神智。定睛驻足,却是摆在路边售卖的一尾鲜鱼刚从桶中捞出,在地上扑腾挣扎,吓跑了好奇凑近的虎斑猫。
鱼贩随手将鱼丢进桶中涮了涮,抽出脚边一根细长的草叶穿过鱼嘴打了个环,交给等在摊前的妇人,一边咧嘴笑道:“您瞧这鱼,欢腾着呢!”
妇人满意地付钱走开,身边的孩子扯着她的裙角嚷嚷:“娘、娘,鱼汤里还要放笋子、放蘑菇!”
妇人一手牵起孩子:“行行行,就知道吃。”嘴上埋怨,眼中却带着笑。
鱼摊这边,刚刚吓跑的虎斑又不死心地凑了过来,鱼贩一眼瞄到它,随手从成串的小鱼干里揪了一只丢过去:“喏,给你的。”
虎斑“喵呜”一声,叼起鱼干矫健地蹿了,恰巧从先前没走远的母子俩面前经过,孩子愣愣地看它跃上一株粗壮的垂柳,咬着手指仰头问:“娘,下次买鱼干好不好?”
手,不由自主抚上心口。
“……我懂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以上是对友人乔天都的一些小小建议……”
“对了,虽然不清楚对你有没有用,这是我的经验。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觉得太累的时候……不妨去市集上走走。天禄阁的风景虽然好,但那里太孤单了……在这里,更容易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有何意义……顺带,千万别说这条路线是我告诉你的,我不想天天被廷枢老头子骂……”
茶楼、书铺、布行、酒馆……
水粉摊、馄饨摊、字画摊、菜摊……
杂耍的、算命的、捏糖人的、代写家书的……
巷口蹲着专注下棋的老人、酒楼后巷隐约传来几声狗吠、姑娘们叽叽喳喳比划着刚买的珠花、茶馆里轰然一阵叫好,拴在树下的毛驴百无聊赖地刨着地、两个幼儿坐在阶上舔着黄澄澄的糖饴……
川流不息,熙熙攘攘。
喧闹而有生气。
“陛——公子?”
他用力眨眨眼,继续前行:“我没事。”
市集走到尽头,向北一转,大道尽处王宫遥遥在望,天禄阁居高临下,巍然耸立。
再回身,华灯初上,市集里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期待你成为一位出色的君主……”
“……或许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又会突然间回到这里……”
“祝你幸福,希望你的臣民和你一样幸福。”
“挚友,乔羽飞。”
她的的确确是离开了,只留下一封流水账般的长信。
但如她所说,他不是一个人,还有无数座城、无数个人与他紧密牵系。
重逢的日子会是哪一天?
他大步朝宫门走去。
等着瞧吧,那时的风景一定与现在大不相同。
拜托恭怀帮忙物色的新居位于永安城一隅,是座中规中矩的三进院落,虽然比起曾经的文府小了许多,却胜在雅致舒适。尤其在主家只有两口人的情况下,就算一人住一进,尚余整整一进能够专用来待客,纵然配不上主人在朝为官时的身份,却也足够用了。
午后小憩醒来,此间主人整装出屋,施施然穿过回廊,通过二三进之间的月门,途径花园时挑中一枝开得正艳的紫薇摘下,随后上了绣楼,在左起第二间卧房外驻足,轻声询问守在门外的侍女:“醒了么?”
“夫人刚醒。”回话的同时,侍女已经利落地开了门。
他跨过门槛,双眼不由得含满笑意,望向恰恰在妆台铜镜前落座的窈窕身影。
快步上前,他一手捞起披散的青丝,一手从妆台上拿起桃木梳,再自然不过地梳起来。
对方乖乖任他拾掇,但在镜中对上他含笑的眼眸后,不知为何就有些气馁:“我今天明明比平时醒得早……”
他一边娴熟地盘髻,一边愉悦地回答:“真巧,我也稍微早醒了一会儿。”
“这种事交给慧娘就好了嘛。”
他停下动作,在镜中捕捉到对方的目光,一语不发,只是专注地对视。
仅仅是凝视而已,很快,对方有些羞恼地垂了眼。
他轻笑一声,俯身在对方发烫的脸颊上亲了亲:“正式成亲之前,只有每天的这个时候,我才能见到你散发的模样。”
对方毫无气势地朝着镜中的他瞪了一眼,咕哝道:“披头散发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是身为丈夫的特权。”
“……你的特权未免太多了。”
他笑了笑,不做置评,将藏在身后的那枝紫薇凑近唇畔轻轻一触,而后斜斜插在云鬓中。
不出所料地,映在镜中的娇颜愈发嫣红如朝霞,几乎与发间鲜花不相上下。
心情顿时满足舒畅到了极点,直到他在镜中发现某样不和谐的存在,后知后觉地转身——
“那是怎么回事?!”
与前一日相比,垂着豆色纱幔的多宝床畔多了一只高脚圆凳,凳上一盆月白山茶含苞待放,生机盎然——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茶花旁,粉墙上,赫然挂了一副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当然,在闺房里悬挂美人图什么的也不是重点,重点是——
美人挺鼻朱唇,凤目斜睨,其相貌竟然和他的那位恶友一模一样!
“哦,这是鸣玄和恭怀送的乔迁礼物,今天才收拾出来。卧房里也就那个位置合适,便直接挂上了。”
很好,看来绘者无疑是另一位损友了。
“为何要挂在卧房里?”虽然画中美人服饰飘逸,容易让不明真相者看做女子,但本尊的的确确是个性格糟糕脾气顽劣的男人没错,天天盯着他家夫人的床是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他的未婚妻子笑得惬意:“鸣玄说,在他辞官过来之前,先用这副画盯着你,免得你欺负我。恭怀说一定要挂在你我最常待的地方,自然就是这里了。”
他听完当即黑了脸,那两个人真是……
“……多事!”
不过,意识到画像的存在后,若要继续之前的亲昵举动,果然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了这样的念头,再看画像,总感觉画中那双凤目隐隐含着一股杀气,朱唇的弧度透出三分嘲讽。
偏偏理当与他站在同一战线的未婚妻还在笑盈盈地补刀:“真是可靠的娘家人,对不?”
他眯起眼:“羽飞,你是故意的?”
一把拉回扭身欲逃的娇躯,狠狠吻她个昏天黑地,就算被再多双眼盯着又何妨?
他一点都不、介、意!
虽然尚未有肌肤之亲,但在旁人眼里,他和她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就剩归乡后的一场正式婚宴而已。
只等,八月既望的那一天……
八月既望,是一年当中集市最热闹繁华的几天之一。天命城里也不例外。数年来,东西两市的规模扩了又扩,可一到这天依旧人头攒动,寸步难行。
日头西落,随着白天的热气渐渐消散,集市里聚集的人群也越来越多。即便如此,东市最大那家书铺的人流还是比别处密上几分。
身着一袭霁色襦衫的青年护着怀中幼子,慢慢向那边移动。说也奇怪,不管别处多么拥挤,他面前的空隙总要大上那么一些。
有仆役模样的人凑近道:“老爷,夫人已到忆仙楼了,叫您带着小少爷过去呢。”
青年头也不回:“我去书铺那边看看。”
仆役立时苦了脸:“老爷,那边太挤了,您还要抱着小少爷,不如您说说想要什么书,小人去买就是。”
青年脚步不停,只将儿子托得更高了一些,用衣袖仔细抹去粉嫩小脸上的汗渍,顺手也在自己额头擦了擦,偏头逗弄幼子:“睿儿喜欢热闹对不对?”
粉团儿似的小脸登时兴奋起来:“热闹!喜欢!!”
青年不由失笑,抱紧儿子走进书铺,嘈杂的声浪顿时层层涌来。
“《四海风物志》第三卷还有没有?我要两册!”
“《四海风物志》第二卷什么时候加印?哎?已经卖光了?”
“我想预订,《四海风物志》三卷都要!”
“《四海风物志》礼盒版的还有最后五套?那我全包了!”
“封面有些破损啊,没办法,不想等加印的话也只能将就了……”
“最新一卷讲的是华粼?原来如此,那不就是王妃出生的地方么?”
就算赶上大集,这般热火朝天的景象在书铺里也不常见。究其原因,自然还是因为一本奇书的出现。
《四海风物志》,每年中秋前后发售一卷,由数年前才华冠绝王都的前任大学士文清辉所著,文笔清丽,雅俗共赏,将各地风土人情描绘得栩栩如生、趣味盎然,令人读后回味不已,悠然神往。虽然至今才出到第三卷,却已声名大噪,一版再版,每到发售之时,总要直奔书铺才能抢到,一时引得西黔举国“纸贵”。
提及文清辉此人,也是一则传奇。七年前,他在前途大好之时因伤请辞,携妻返乡,而后行事低调,再无消息。有人说他的手臂在火场中受了重伤,今后再难提笔,他心灰意冷之下才退出仕途,遁走僻壤。
也有人说他当年不顾同侪反对硬要迎娶身份低微的女子,连主君的劝诫也听不进去,为王所厌弃,最后只得主动辞官离去。
但也有人说,文清辉在《四海风物志》第一卷的跋里就写道,他自己腕力不济,极少提笔,手稿皆由其妻笔录誊写,甚至成书之后的润色配图都有妻子助力——这样的贤妻才女怎会出身低微?必来自书香门第……
“爹爹……”
青年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怀中的儿子,而后才发现声音源自正朝门外走去的祖孙俩。
年纪不过六七岁的男孩穿着青绿短衫,更衬得眉目清秀,神情灵动,此刻正仰头道:“……的书刚印好,娘就给祖父送了来,为何祖父还要再买一套呢?”
“那是你爹娘的心意,买这套……是祖父的心意。你可别告诉他俩。”
这孩子……总有些面善。青年定睛瞧了瞧,这位祖父,他倒是认得。不过——
“湛元什么时候有了孙子?”
毕竟是两朝老臣,他对此人家中的情形多少有点了解。据说其夫人是名门闺秀,对寒门出身的丈夫管束得极为厉害,及至五年前其人告老之时,膝下也只有夫人所出的四位千金而已。
“小人猜测,这一个恐怕是文大人的幼子吧。”
青年微微一怔,终于回想起一点蛛丝马迹。
两年前,那位厉害的夫人故去后,据说湛元回了一趟阔别多年的老家永安城,发现当年休弃的糟糠妻子生下一个男孩。那个男孩自出生起便没有父亲,十二岁时又没了母亲,之后一边守孝一边苦读,终于得中状元,从此平步青云,官至大学士,却未到而立之年就辞官归乡,终年携妻云游,难觅其踪——
那个男孩,正是文清辉。
这个消息传来时,两人倶已辞官,因而知情者不多,听到的人虽然震惊无比,却没有泛起太大波澜。就是青年自己,也不过是诧异之余想起了这二人同朝为官时的几次争执而已,转眼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依稀,当年唯一一次去到文府时,也曾在附近瞥见湛元的车驾,那时已有来往了么?
既然那个孩子叫了“祖父”,便是……将上一辈的恩怨揭过了吧。
这么说,那就是文清辉的儿子?
可那弯眉大眼——
门外熙熙攘攘,哪里还有祖孙俩的踪迹。青年抬脚便要去追,怀中粉团子却突然扯了扯他的领口,脆生生的口音含了一丝委屈:“爹爹,睿儿好饿,睿儿想吃饭!”
他当即回神,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捏了捏儿子肉呼呼的小脸,温言道:“好,咱们这就去找你娘吃饭。”
“陛——老爷,书买到了。”一斜眼,元青色锦盒装的三册《四海风物志》献宝似的呈到他面前。
“正好拿给夫人看看。”说完这一句,他抱稳儿子率先朝外面走去。
茶楼、书铺、布行、酒馆……
水粉摊、馄饨摊、字画摊、菜摊……
杂耍的、算命的、捏糖人的、代写家书的……
南腔北调,汇聚一堂。
一年又一年,愈加喧闹而有生气。
华灯初上,市集里依旧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他朝忆仙楼醒目的牌匾走去,由着乔装的宫中侍卫混在四周的人群中不着痕迹地为他开路。
幸福吗?
是的。
他的臣民们幸福吗?
或许。
过去,现在,将来,尽他所能。
那么,他的……挚友呢?
一张张圆的、方的、憨厚的、娇艳的、苍老的、稚嫩的、黝黑的、白皙的面孔从人群中闪现,分成两股潮水从他身侧涌过。其中似乎裹挟着熟悉的容颜。
在四海最繁华的集市中,或许他们已经在不经意间重逢了吧。
月圆,人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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