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虚度春秋
“哦——这个嘛,”乔羽飞悄悄捏紧了衣带末端,不自然地笑道,“偶尔体验一下生活罢了。”
不知这个理由能否使自己这身打扮合理化。
年轻的权臣微一欠身,客气道:“原来殿下向往江湖人士那种满是刀光剑影的生活,微臣思虑不周,之前竟没想到这个层面去。”
乔羽飞呆了呆,怀疑他俩的侧重点是否还保持在同一条直线上,对方显然还拘泥于千夜的身份。
“不过——”青年一副波澜不惊的口吻,“托殿下的福,臣发现宫中的守备大有问题,尤其是今晚在宫门当值的那些侍卫,判他们渎职也不为过,竟让进出宫门变得如此易如反掌,其警戒心之高真是令人惊叹。”
凡是有脑子的都能听出来平静背后的反讽之意。一言概之,佐相大人的目标已经锁定,可以想见一干侍卫的前途都称不上光明,而究其原因,冤头债主毫无疑问是她本人……或许还要加上她那个未成年的被监护人。
不怪我方太愚蠢,只怪敌人太狡猾。从积极的角度来想,这个结果大可以看作是对她偷溜技巧的一点肯定。
“只有一小部分责任在他们。”经过一番审时度势,乔羽飞放弃申诉,痛快投降,“大部分责任都该由我来承担,毕竟是我犯错在先。”
此举多少掺了点私心在里头:如果能保下这批侍卫,她以后再要偷跑心里就有底儿了。
“既然殿下这么说,那臣自然不好多做处罚。”
没等她松口气,对方平板的声调于短暂的停顿之后再次响起:“但按宫规受罚之后,这些人自当被派往他用,决不能继续留在宫中。”
小算盘被识穿的同时,乔羽飞彻底哑然:这句话之前的停顿是故意的吗?果真如此?不会吧?
“乔天宇?”她试探地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字。对方今夜的表现不大对劲,不止一次令她生出眼前此人根本只是看起来相似的另一个家伙的错觉。
“臣在。”那人低头垂目,离她起码四尺,一副进退有度知礼守矩的忠臣模样。
如此看来,却是和往常并无两样,难道是她过于敏感了?
望着那张在黑暗里有些暧昧不清的脸,一闪念间,她已经开了口:“乔天宇,如何才是倾心于某个人的表现?”
没来由地,对于这个纠缠了她若干天的问题,她想听听他的答案。
颀长的身影一震,乔羽飞暗自思忖自己问的是否有些出格了,以对方的行事风格,怕是要先跟她探究一番天女准则中那些以“不该”、“不应”、“不宜”开头的条款吧。
然而她的猜测又一次失了准头,眼前这个人似乎跟她杠上了一般,接连表现出同她预期里不一样的言行。
“倾尽所有,我也会护她平安康泰——如果真的遇上了这么一位女子的话。”
由于先前做好了被教训一通的准备,所以当这句回答入耳后,乔羽飞当下反应不及,只知道诧异地盯着几尺外的人影。
末了,神志归位,惊悸犹存,她一边暗中乍舌一边点头:“简洁有力,很实际,很直白……嗯,可以拿来参考。”
对方略微欠身:“殿下觉得满意就好。”
“啊?哦!”乔羽飞无措地应了两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词,接着发现到问题所在,“不对!真按这么算的话,乔天宇,我岂不是当初在东垣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了?”
一句话脱口而出,这次轮到对方化为石像。
始作俑者却没有发觉旁人的异样,兀自回顾过往种种。
“除你以外,我帮过护过的人光是集体出逃那次就是上百来号呢,龙岩那会儿也是,还有千夜也……不行,我怎么可能爱上那么多人,这个答案套在我身上说不通。再说了——”
“如果舍命保护就是喜欢对方的话,乔天宇,你也算是第一个喜欢我的人呢,毕竟最开始是你令我免于葬身狼腹啊。”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发现谬论——乔羽飞是这句话的忠实执行者。经过辩证法的严密推理,她有充分的理由判定对方提供的答案与她的实际情况不符,没有任何参考意义。
至于始终保持僵直姿态的谈话对象,陷入狂热求知模式的某人显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
“殿下,”枯站在憩霞殿的宫院门外已有一盏茶时分,明知对方不会注意,青年仍是扯动唇角做出一个笑的表情,而后低声道,“时候不早。若无大事请容微臣告退。”
“啊,抱歉!辛苦了。今晚多谢你。”恍悟的女子一口气匆忙回应,约摸是往事回忆得太过深入的缘故,柔和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怀念的笑容,“乔天宇,仔细一想,我们从相遇到现在也有一年了啊。”
彼时她十八,他二十,一个是初入陌生时空的高中生,一个是权倾朝野的肱骨之臣,仅仅相隔两岁,中间却差了千百年的距离;到如今,她十九,他二十一,依然相差两岁,她不复最初的无知与天真,他也依然在毫不迟疑地大步前行。
不过是一年时光,她还是她,他还是他,好似一切还如那天一般。但分明又有某些地方,他俩都变了……
思绪渐渐被回忆的潮水扰乱,发话者有片刻的失神,对方似乎也被同样的情绪感染,兀自陷入了深思。
“还要再过二十七天——”
话未说完,宛如叹息般的低喃骤然断掉,乔羽飞也在一瞬间猛地抬头锁住对方!
乔天宇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逃离对方的视野——有什么会比他此时的表情更能出卖他一直以来的心思?
动用了全部的自制力,他强忍下逃跑的冲动,然而他的应变能力也仅此而已,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坦承或搪塞?在处理国事方面游刃有余的年轻官员面对空前的危机,脑海中化作一团混沌,两种截然不同的解决手段正在激烈交锋。
坦承?
这条路无疑是不可行的,有资格向她吐露心意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
至于搪塞——
如此明显的马脚,到哪儿去找完美的借口?
“天都说你记性好得很,果然没错!一年前的日子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一句惊叹代表警报解除,乔天宇没有心思回顾方才的“惊险”形状,相反,他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对方对西黔国君的称呼有变。换作任何一位朝中重臣,都必然会将其当作一个令人欣喜的吉兆,然后拐弯抹角地试探一番。若是再联系一下数日以前年轻君王的苦心安排,那么,几乎可以百分百地肯定,举国上下即将迎来一位史上声望最高的王妃。
处在这般境地的独独是他。
想要苦笑,偏生笑不出来,隔了一阵,青年听到自己生硬的回答:“殿下……过誉了。”
“那个时候怎能想到现在会变成这副局面……”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很难再度阖上,最有可能成为西黔王妃的女子半真半假地抱怨,“乔天宇,刚见面那会儿我几乎是被你牵着鼻子跑呢。”
青年闻言呆立不动,良久才轻道:
“……殿下说笑了。”
“乔天宇,”随着这个名字的唤出,原本玩笑的神情转瞬褪去,看得出来,尽管说话者极力想保持轻松的口吻,到底还是没能成功,“最开始的时候,你向我保证的那件事,就当从来没有提起过吧。平安回去这种事……我现在已经不敢想了……因为是我自己决定放弃的,所以跟别人没有关系,不用太在意。”
还记得当年他们相遇的第二天,认定对方就是天女的青年曾经半跪在无措的误入者面前,许诺他日国内安定后便将她送回原本的世界,违背誓约的代价是青年自己的生命。
时隔一年,乔羽飞当然不会以为这个约定有实现的那一天,在这个时空里,没有任何人能做到这样的事,包括当日对她许诺的这个人。
不过,或许她不需要如此在意这句誓言。尽管对方从未留下过出尔反尔的前科记录,但事后仔细回想,这句话无论怎么理解都只能算作一句暂时的安抚,说话者的记性再好,大概也将这桩事遥遥抛在脑后了……
思来想去,她果然是因为回忆得太过入神才会记起如此无聊的东西。
“殿下……就这么不想留在西黔么?”
低沉的嗓音幽幽响起,在寂静的黑夜里掀起小小的涟漪,蕴含在其中的温柔关切几乎令她当场盈泪。
所以,绝对不能自怨自艾下去了。握紧双手的同时,乔羽飞暗暗告诉自己。
“我已经想通了。”语调恢复到一贯的轻快,与往常相较,字里行间还多了几分坚定,“听说那阵子你也在为我担心,还特别过问了我的一日三餐,对不起,又让你操了多余的心,我没事。”
“乔某不敢当。”面对这份坦然,青年不自觉地改变了自称,之前纷乱的内心重归平静。
如同那株经历了两百个花季的天女树,确实有某些东西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那个晚上之后的时间里,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芬芳萦绕在年轻佐相的鼻端,不断唤起他的记忆。
“如此说来,关于北方的动乱,西黔果真插了一脚。”
任何一个将领兼国君在必胜之战中花费了远超预期的惨重代价后都很难做到这般心平气和,单就这一点来说,东垣现任国君着实拥有他人不可比拟的器量,无怪乎手下将士誓死追随。
前任国君虽然也有多次带兵亲征的豪迈之举,但其人刚愎自用,若是有幸活到现在面对同样的情形,恐怕会不顾年迈地暴跳如雷,继而以处罚将领作为发泄怒火的途经。
两相对照,在感慨血缘关系并非决定一切的力量的同时,盘烈十分庆幸自己将忠诚献于了应得之人。
“叛军精锐之部的装备来自西黔,这一点确认无误。”为自家主上的定论提供有力的佐证,也是身为下属应尽的义务,“从这套铠甲来看,有几样工艺都属西黔独有,若是没有通晓相关技艺的工匠,想要仿制出一套同样的成品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喔——”随着音调的上扬,斜倚在鎏金扶手上、双臂交叉于胸前的男子微微前倾,对于眼前这件战利品有了更加明显的兴趣,“有意思。”
得到详细讲解的示意,盘烈上前一步,指着盔甲接合处道:“一般盔甲在此处都有一环护颈,且与头盔相连。但这套铠甲却只在颈侧左部设有护颈,并将护颈与左肩甲、胸甲相连,不仅减轻了头盔的重量,也使头颈的转动更为灵活——这处设计相当精妙。”
听者同样经历了大小上百次实战,因而对此并未立即点头赞成,而是迅速提问道:“此处改动可会增加伤亡?”
盘烈事先当然做足了功课:“颈部右侧看似缺少防护,但实际交战,敌方多为右手执刃,因而影响不大,因此造成的额外伤亡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御座上威仪天成的男子这才颔首认可:“当真不错。”
就在盘烈打算继续的时候,他所尊崇的君王忽然没有任何先兆地开启了新话题。
“烈,依你所见,这件东西出自何人之手,有没有可能是‘她’?”
乍一听到这个问题,之前有问必有答的模范下属骤然词穷,讷讷半天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提问者似乎也并没有要求一个明确的答案。
拨开面前略微蜷曲的长发,男子一手支额,幽瞳微阖,再次提出令下属无从应对的难题:“她一共只有三天记忆,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琫昂,除了这里,她还能跑去哪里?”
此话一出,原本背负着进言一职的盘烈当即打消了劝谏的念头——返回王都一事还是过两天再说吧。
即便在北上平乱的过程中,对那个人的搜寻也从来不曾间断过。然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正如他家主上所言,那个人带着仅仅三天的过往不知所踪。留给他的主君的也唯有寥寥三日的回忆。
那个人,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关于天命城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天女,这几日又有什么消息?”男子依旧没有睁眼,但室内的压力却在一瞬间激增了若干倍。
盘烈略微整理一下,答道:“那边防守严密,至今尚未有人成功潜入至那人身边。只有从武安侯府那头传来的一些消息,真实与否还没有得到确认。”
“说。”
之前的话题自然是主君情绪变糟的原因,盘烈对此心知肚明,却没胆子说出真相,临了硬着头皮道:“据说此女名为古至诚的养女,实则是他在南疆的私生女,之所以突然出现在天命城,是因为古至诚打算秘密带她回去本家认祖归宗的缘故。”
这种名门望族内部的秘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这是最初得到消息后盘烈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感慨。
不过,这种大家族中司空见惯的情形暂时还无法看出其价值所在,顶多只能充作一条茶余饭后的谈资。
果然,东垣王冷笑一声,用足以令办事不力者无地自容的讥刺口吻道:“除了让民众感叹‘想不到武安侯也是一个普通人啊’以外,这种消息还有什么别的用途?”
盘烈见状急忙补充道:“虽然这边进行得不大顺利,但华粼使团中已混了两人进去,若不出意外,他们想必能够随团进入王宫,顺道查清那个天女的底细。”
换言之,当务之急是阻止华粼与西黔重新缔约,至于西黔接二连三推上前台的假冒天女,暂且搁置一旁也没什么要紧。
只有不明究里的百姓才会傻到相信那个能够降服白虎的女子就是他们所景仰的天帝之女。能够驱使神兽的除了传说中的天女之外至少还有两人,巧得出奇的是,西黔人迎回他们的天女的那一日,这两人中的一个就在现场,难道这一切仅是巧合不成?
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巧合!
“天女之说是西黔立国的根本,天女的血脉岂能流入别处?乔家断不会平白浪费大好的资源,即便对方是武安侯的私生女,但养女的名分加上古家的支持,都只会让这个顶着天女名号的替身更为名正言顺地坐上王妃之位。乔家那小子看来是非娶不可了。”
同为君王,统摄举国之兵、靠一人之力驾驭上下的东垣王显然有足够的闲暇和立场对邻国少年国君的境遇报以不咸不淡的关心,不过据现场的盘烈亲身体会,自家主上的语气完全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幸灾乐祸。
“怎么说也是我的外甥,”男子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踱至窗边,话语中没有半丝甥舅之间应有的温情,“我就帮他免了这个麻烦,替他推了这门定好的亲事,当作他对我们一番‘好意’的回报!”
“主上是要——”盘烈惊疑地望向那道仿佛融入漆黑夜色中的背影,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微凉的夜风灌进屋里,桌上的数支烛火齐齐扑闪了好几下,最后只剩一点火苗勉强苟活,其余全都化作了四散的青烟消失不见。与先前比较,室内当下昏暗许多。
残存的一豆火光仍在风中苟延残喘,盘烈没来由地开始不安,循着对方的视线,他同样往窗外探去,却只看到一片黑暗,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丝毫亮光。他多少有些奇怪——这片纯粹的黑暗中能看出什么门道、值得他家主上这么专注?
他万万不会想到,他眼中的漆黑夜幕在对方看来却是投影在冬末积雪上的橘色灯光。
“使团中的那两个人暂时不必有什么动作。”
盘烈下意识地应了声“是”,而后回神提醒道:“那要对华粼使者……”
“什么都不用做。即便使者途中猝死,华粼国势远不如西黔,西黔要说使者死于水土不服,华粼也闹不起来,最多不过是再派一个人去而已。所以,还是从西黔那边下手热闹些。”
语毕,男子扶着窗棂回头,嘴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假若戏码换作华粼使者谋刺西黔天女,有兴趣的观众想必会多很多。”
护国天女若遭使者毒手,西黔君臣便再不能凭一个百余年前的传说笼络民心,从此也必会视华粼为仇敌,缔约之事无须再提,正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你现在就去吩咐。”挥手示意心腹退下,对方临出门时,东垣王又改了主意,“同时下令连夜返回浮彰,一刻后便启程。”
“可……”
与盘烈的迟疑相比,下令者反倒没有丝毫犹豫:“等也是白等,不如趁此时间将可能留下她踪迹的土地全部纳入手中!若有天下在手,找寻一个人还能是难事不成?”
正如盘烈没有猜到东垣王会突然下达这条命令一样,他同样没能料到在针对邻国的布置上,除了那两个显而易见的缘故外,还有第三个理由。
空荡荡的房间里,经过一番挣扎,最后一缕光线终于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室内室外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墙外隐隐传来人声,接着亮起了几处火光,默然注视着窗外的男子只是动也不动地静静伫立,末了忽而一手撑着窗棂轻笑出声,接着低沉的笑声演变为一场遏制不住的大笑:
“乔天宇呵乔天宇,天女之名除她以外又有谁能配得上?你口上尊崇,却接连找人玷污这个名字,莫非你也技穷了么!?这回我就代替天帝让你见识一下,想借她的名也得有命去借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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