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丽人行
虽非神魔,但已然相差无几。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白色的庞然大物以近乎傲慢的姿态懒洋洋地穿过一段无人地带“踱”向乔天宇。见它靠近,玄袍青年只是微笑颔首,声音不大但足以令附近的人清楚听到:“白虎,去找出你所侍奉之人。”
谁能想到其中一辆马车里居然载着这么一位乘客?莫说平民百姓,就连廷尉本人也仅在三年前择王时远远见过白虎一次,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里还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目睹到传说中神兽的身姿,至于今日来此的初衷早被他忘得七七八八,随他而来的卫兵大多如此,上百道视线牢牢粘在场中唯一仍在移动的白影上,眼中只剩惊异和敬畏。
廷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的情形,心知今日的目的已无法达成,可种种疑问却在脑海中不停地起伏翻腾,怎么也无法止歇。他尝试着眯眼再看绿衣女子的相貌,与当日朝堂上的惊鸿一瞥反复比对,但最终还是得不出确切的答案,只好姑且旁观这场声势浩大的表演如何收场。
就见那只优雅高贵的神兽不急着行动,先是抬头巡视一周,金色的眼瞳迅速锁定了一个方向,然后不假思索地小跑起来。
一声威武的虎啸响彻长空,矫健的白影一跃而起,金瞳暴睁,利齿森森,却是朝千夜袭了过去!
灵性灵到这个份上,未免也……太那个啥了一点吧……
乔羽飞始终搞不懂白虎是怎么看出她被胁迫的窘境来的,明明周围那么多人都没察觉。如今她对白虎是神兽一事深信不疑,但若是相同的场景再来一次,她认为自己极有可能成为被神兽吓死的天女第一人。眼下她需要的是擦擦冷汗收收惊,不是继续被人拎着跟化为战斗形态的白虎对峙。
方才迅若闪电的一击,千夜揽着乔羽飞险险躲过,周围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白虎并不急于发动第二波进攻,只是隔着一丈多远同千夜兜圈子,灿亮金瞳中满是敌意。
少年的身体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以乔羽飞的角度勉强能看到对方额角渗出的薄汗,焦急之下,她顾不得自己无法出力,尝试着将力气集中到一只手上,然后抬起——
千夜正专心应对前所未有的“敌人”,冷不防衣领一勒,脖子一紧,毫无防备地被人拽得低下了头,愣愣地对上乔羽飞近在咫尺的脸。
解穴!
少年读懂了她的唇形,继而读出了她眼中的坚决。
“不干!”他赌气似的咬牙拒绝。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并没有着急生气,反而是用面对淘气闯祸的顽童般无奈又头疼的目光注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再次拼出两个字。
这一回,少年读出了自己的名字。
早知道叫对方名字那么有用的话,她一开始就叫了,白浪费了那么多耗时耗力的眼神交流——自由之后的乔羽飞如是想。
“为什么……”少年耷着脑袋一动不动,暗哑的声音幽幽响起。
乔羽飞笑一笑拍上了他的肩:“离岗太久了,差不多也该干回本职工作了呀!”
“你就这么走了,我……”
乔羽飞一怔,继而恍然,她总算知道症结所在了。
“你武功那么高,向来只有你甩我的份,我怎么甩得了你?”明白了少年的心思,乔羽飞又好气,又好笑。
千夜闻言猛地抬头,故意恶狠狠地低吼道:“你敢!”另一方面,自己那点小小的心思被对方看穿,他到底年少,羞愤之下憋了个大红脸,连之前的吼声都显得底气不足。
这头儿的问题总算宣告解决,乔羽飞忍不住叹了口气:“算了,‘教不严,师之惰’,你的教育计划以后再说,我可是不开工不行了。”而且,一回来就是大麻烦。
乔羽飞不由地再叹一声,走至放松下来的白虎面前,蹲下身帮白虎理了理背上的毛,一手搭在它温暖的脖颈间,环视一周,自然而然地问道:“除我以外,西黔还有别的天女么?”
一人一虎亲密相依的画面早已让大部分人之前停转的脑袋悟出了点什么,此刻乔羽飞话音一落,便如惊雷劈下,在所有人的感知里,天地之间,便只剩下那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劳烦诸位兴师动众是我的过错,我,乔羽飞,在此向各位赔罪。”
乔羽飞说罢面对众人深施一礼,白虎安静地倚在她脚边,驯服得好似猫儿一般,见她如此,便也跟着立起前爪,仰首长啸,护卫般守在她膝前,方才的懔然煞气丝毫不剩。
这下还有谁敢怀疑绿衣女子的身份,一片寂静中,只听乔天宇朗声叙述原委:“数月之前,天女殿下窥知天意,唯恐南境有变,于是星夜奔驰,不眠不休,解救龙岩全城于危难之中……若非殿下力挽狂澜,龙岩早已失守,何况华粼八万叛军……”
乔羽飞听得暗暗乍舌,但又不能当面指出这番话中的不合理之处,临了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乔天宇发挥口才颠倒黑白。
“……今日若非白虎明示,吾等尚不知殿下已在城外,接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乔羽飞看了眼身边的白虎,后者满脸无辜,正巧在偏了脑袋瞅她。乔羽飞连忙轻咳一声,将笑意压下,心想乔天宇你仗着小白不会开口喊冤就把包袱全推给它了,真是不厚道。
解释完毕,乔天宇如他所言,一脸惭愧地垂首领罪,但照他的说辞,宫中诸人连他在内都没有发觉天女的不辞而别,近三个月来只是按着最初的吩咐不敢踏进天女寝宫一步,直到南境消息传来才开始慌忙寻找天女的踪迹,而那也不过是最近半个月的事。真要追究起来,实在谈不上有什么责任。
总归一句话,天女神威超凡,常人难以预测,若是听了官方说法还有疑问的,敬请咨询天女本人或神兽白虎。
多数人还在晕头涨脑地消化这堆信息时,有人已经先一步领会了精神,上前问道:“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殿下既知龙岩有难,为何朝堂之上从未提出?”
乔羽飞长吁一口气,有意笑得无奈,心下很想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和将要出口的话语哪个更欠扁:“天机不可泄漏。我一人知晓尚且无妨,但却不能将未来之事告诉他人,否则……”
一句话留了个尾,随便听到的人怎么想。瞥见已有几人变了脸色,乔羽飞只作惋惜状轻轻摇头,抖擞精神再接再厉:“御史还有什么疑问?只要无关天机,我必当尽力解答。”
尽管她摆出一副诲人不倦的姿态,对方却清楚她赖定了“天机不可泄漏”这句话,怕是再也问不出什么,唯有悻悻地施礼退下。乔羽飞拍拍白虎的脑袋,私下很想猖狂大笑一通,她现在十分理解那只假借虎威的狐狸的心情,果然非常痛快。
痛快归痛快,为了西黔的稳定和谐,挂着天女头衔的她到底不能跟重臣结下梁子。乔羽飞重拾责任感,继续认命地收拾烂摊子:“说到底,今日事态因我而起,与宫中各位无关,佐相大可不必自责。种种隐瞒固然是因为我的苦衷,但御史有何不明白的地方,我回去之后理应解惑,此事详情,稍后也会向天下公布。眼下时候不早,这便准备回宫罢。”
一番话圆融得体,廷枢的脸色舒缓不少,乔天宇也有些意外地举目看来,不过视线乍一扫到乔羽飞的身影便不自然地掠了开去。
些许异样转瞬即逝,想当然不会有人留意。风采卓绝的玄袍青年迈出几步,双眼凝视乔羽飞,顿了一顿,深深一拜,朗声道:“臣等拜见殿下!恭迎殿下归朝!”
他的声音宏亮而坚定,每个字都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然。虽然时至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可他生为王长子,之后纵横沙场,官居高职,掌控国事三年,这等英风气势,毫不收敛地显露出来时,自是极为锐利逼人。
这一声说罢,天地俱寂。在极短的沉默之后,在他身后,他的部属亲卫、宫中的侍女侍卫俱皆拜下。其他兵士愕然互望几眼,机灵应变快的,便也迅速下拜,就是那迟钝了一些的,略略一愣,眼见上司俯首叩地,也慌忙跟着下马行礼。
御史拜倒了,廷尉也拜倒了。
围观的百姓哪知道圈里诸人的纠结,在他们看来,能将白虎驯服的女子毫无疑问便是天女,因而不必他人出声提醒,早早便接二连三地拜下一群。
只剩陪同乔羽飞一路返回王都的二十余人还怔怔杵着,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平日不辞辛劳地为他们捎带东西、闲余时间里跟他们说笑谈天、片刻之前还被他们强势护卫的女子居然有着比侯府小姐更为尊崇的身份。
不仅如此,这位身边有白虎护卫的女子竟然朝着他们盈盈拜倒,诚恳道谢。
“弟兄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行礼!”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呆立的数人猛然惊醒,齐齐拜了下去,心中再无一丝怀疑。
望着黑压压的人头,乔羽飞心中百味沉杂,说不出是什么感受。蓦地,她想起一直被白虎小心戒备的少年,急忙扭头寻找,却再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紫色身影。
除她以外,四周再无站立之人。
天女解救南境危机后重返天命城,自然不可能身穿一袭简朴有余而装饰不足的绿衣接受万民的景仰,因而即便说了即刻回宫,到头来还是借了古家的别苑,一群宫女们拥着乔羽飞暂且入内打扮。
队伍里有不少熟面孔,带队的赫然是老熟人——一见她便眼眶泛红的佳期和佳音。
碍于时间紧迫,闲杂人等众多,预料之内的怨言眼泪统统没有等到,至于衣装打扮……乔羽飞已经有了被打扮成一只活动陈列柜的觉悟。
不过,在看到她们为她挑选的裙装时,她还是发出了一声小小的不平:“这么红!?”
“乔大人吩咐我们挑选最华贵的服装,月华姐想也不想就拿了这件。”言下之意,要投诉烦请出门寻找正主。
对方挟私报复的意图极其明显,只是一个回合而已,乔羽飞便很没骨气地选择了屈服在两位美丽侍女的淫威之下,收起对这套衣裙颜色的质疑,乖乖在旁人服侍下穿戴整齐。
终于等到两人满意地点头,佳期细心地问了一句:“殿下还有什么要带回宫的?”原本她只是随口一问,真要回到宫里,还能缺了什么东西不成?
乔羽飞摇摇头,继而沉吟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挂玉饰,拿在手中默不作声。
佳期、佳音对视一眼,前者试探着开口问:“白玉配着红裙倒也合适,殿下可是要将它系上?”
乔羽飞复又摇头,将玉饰收回了原处。
珊瑚为瓣,珍珠为蕊,金丝结线,宝光葳蕤,十二朵与实物一般大小、由红玉珊瑚精雕细琢而成的石榴花攒起一顶花冠,将如瀑青丝衬得更为乌黑滑顺。十二挂珊瑚珠流苏密密匝匝地垂至耳畔,映得如许丽颜又增几分艳色。
与这顶花冠相配的宫装绯红似火,华美堂皇,几乎会令第一眼看到它的人烧灼了双眼,不过,这仅仅是瞬间的错觉而已。石榴裙固然夺人耳目,但穿衣之人无与伦比的光华与清朗即刻便引起了观者的瞩目。
很少有人能把红色穿得既不轻浮,亦不张狂,令人一眼望去,联想到的既不是跃动之火,也不是沸腾之血,而是更加温柔,更加沉静,更加瑰丽,更加美好的事物,如同春日暖阳、冬日炭火般,叫人在贪恋之余倍感珍惜。
随着若干侍女众星捧月,徐徐前引,宫装丽人款款而来,娉婷前行,花瓣轻颤,珠蕊相击,流苏慢摆,长裙迤逦——这样的红妆,这样的神采,纵使一生只见一瞬,便一世也难以忘怀!
乔羽飞看似从容镇定,殊不知她心里早就开始忐忑不安,脸上的红霞三分来自胭脂,两份源于衣衫映衬,倒有五分是因为直面众人时的紧张与羞赧。像旁人看来曼妙至极的每一步,她都要挺直腰杆、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做到,光是走出大门后的这几步已经耗掉了她的大半体力。
再加上一头珠帘晃得她两眼昏花,稍不留神就可能被裙摆拉得后仰,既不能抱怨乔天宇的一片苦心,又不敢指责月华的公报私仇,乔羽飞有苦说不出,一面默念“保持微笑,注意形象”,一面不停祈祷上天派个救星来拯救她脱离苦海。
她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哪知救星真的出现了!
不远处传来震天响的马嘶声,同时叠加着数不清的惊呼声,乔羽飞还在纳闷的时候,一骑红影已经好似利箭一般插入人海,众人纷纷退避两旁,为他让出路来。
遥遥望去,仍不见那人的眉目,只有一个身穿红色劲装、腰缠墨色饰带、头戴金冠、脚踏短靴的悦目身姿翻身下马、冲她奔来。
长眉入鬓,英气勃勃,赫然便是玉座上的那个人!
乔羽飞看得目瞪口呆,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好风水,竟然连国家最高领导人都招来了?
少年君王一上来便顾不得避嫌不避嫌,急切地握住了乔羽飞的手,年轻的面孔涨得通红。因为方才不知分寸的策马疾驰,身体一时片刻缓不过来,犹在剧烈地颤抖,乔天都却浑然不觉,只是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眼前倩影,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偏偏一个字都叫不出来,双拳下意识地慢慢紧握,牢牢攥紧,出神地瞪着那个人,不肯眨眼,不肯转眸。
乔羽飞手足无措地干站着,不好抽手,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问候,最后实在撑不住,僵着一张笑脸小声提醒某人她的处境。
“好沉。”
红衣少年怔了怔,不明白她好端端地在说什么。
乔羽飞以眼神示意对方看她的头顶,少年眨了下眼,终于恍然,歉意地一笑,道:“我们回宫再谈。”
说罢他已自作主张、牵了乔羽飞的手迈步向前,众人注目之处,一对西黔最尊贵耀眼的男女并肩偕行,一个红衣赤如烈焰,一个红裙艳似朝霞,真正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
“看来我西黔好事将近。”廷枢捋须微笑,话中深意不言自明。
在他身前不远,乔天宇将这句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脸上的淡漠疏离却没有丝毫动摇。
马车旁转眼又多了几个身影,乔羽飞脚步稍停,径直走到一个跪伏的男子面前,深深一拜,轻道:“义父数日来的照顾回护,羽飞感激不尽。”
古至诚重重低头,沉声道:“臣,愧不敢当。”
对方始终不肯抬头看她,乔羽飞禁不住一阵难过,抿抿唇又不死心地开口:“女儿有件事想请义父帮忙。”
“……殿下请讲。”这回古至诚迟疑片刻方才答话,语气较之前柔和许多。
“千夜如今跟我赌气不知跑去了哪里,等他回来后请义父帮忙转告,说我很快便来接他,在那之前烦请义父暂且照顾千夜。”
魁伟男子终于抬头与她对视,淡淡一笑,不再使用敬称:“这是自然。”
乔羽飞心下顿觉宽慰,抬眼向边上一扫,一个紧绷的青年身影霎时占据了她的视野。
轻叹一声,乔羽飞提裙登车,再无迟疑。随着乔天都上车落座,一声鞭响,车队浩浩荡荡踏上回程,随从人数比来时更多,绵延数里,令人惊叹。
若干年后有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道王公贵胄悉数登场,众星云集,连传说中的神兽天女都一并现出真身,衣香鬓影,宝马香车,交相辉映,风光无限,能够全程目睹实乃三生有幸。
那般场景,那般人物,那般芳华,便是再过数十年,依旧深刻于观者的脑海中,任凭时光冲蚀也磨灭不去。
(https://www.tyvxw.cc/ty127146/6579591.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