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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昼夜


  往日繁华的闹市此刻一片死寂,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不见半个人影,在漫长得没有止境的时间里,空中不断滴落红色粘稠的液体。四支笔直的旗杆竖在她面前,粗糙的木杆上凝着已经干涸了的痕迹。

  她怔怔地抬头,灰暗的空中,四双失去焦点的眼睛无神地瞪视着她所站的位置,四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插在旗杆顶端,乱发好似枯草般凄惨地飘摇,表情无一例外地狰狞而扭曲。

  她惊得出不了声,甚至失去了闭上双眼的勇气。面前的暗红色彩铺天盖地,有数百个身影默然伫立,她听见自己沉重的吐息,许久之后,她听到了自己微哑的嗓音:

  “是家中独子的,出列。”

  没有人应声。那群身影只是用一种混合了坚决与信赖的目光注视着她,始终无人上前,也无人后退。

  泪水霎那间润湿了眼眶,她死死地咬住下唇才能勉强控制不在这些人面前哭出声来。

  不够,与这些人相比,她做得远远不够!

  可她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脚下的大地在抖动,她听到了利箭破空的呼啸以及石块砸出的巨响。

  守不住了,终于还是守不住了吗?

  耳廓里重复着震耳欲聋的轰响,腥臭的味道自始至终消散不去,她感到一阵阵的晕眩,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她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但触手可及之处却只有刺目的鲜红。

  过了一天,还是两天?她这样子站了多长时间?

  仿佛再多一秒便会晕厥,她咬紧牙关,无从选择地听着远处凄厉的高呼以及金属刺耳的龙鸣。

  “城要破了!就要破了!!”那些悲鸣由远及近,汇集在她耳畔。

  她唯有端着平和的模样,一边勉力支撑身形,一边重复到喉咙沙哑,向着那些看不清的面容给出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允诺:不会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总能挨到那一刻的。

  残月妖异,乱石如雨,地面的抖动愈发剧烈,城墙摇摇欲坠。

  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长剑,她将全部体重都倚在剑上,苍白了脸色计算着可以动用的兵力,但得到的数目却是远远不及。

  这个时候派人出城奇袭简直与谋杀无异。她惶然地盯着天边一列巨大的机械,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

  “我去。”身后传来少年满不在乎的声音,简单的两个字却不容她拒绝。

  她回头,看着和她高度仿佛的紫色身影,往日熟悉的面容此时模糊得辨认不清。

  “不要去!”她本该打消他危险的念头,但脚下的震动却不容她有任何私心,这三个字还未到达唇边便已无声。

  “那我出去一趟,等会儿记得给我开城门。”依然是无关紧要高高在上的语气,纤瘦的身影随即消失,她伸出手只抓到两手空气。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和你一起去——”而不是站在这里,目送一批又一批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上杀戮场。

  “喏,既然我这么大方,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万一城破了,你得和我一道逃走。”少年特有的声音自彼方传来。

  铁骑铮铮,军旗猎猎。

  她低头掩面,眼泪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隔着厚厚的棉被,细微的啜泣几不可闻,但习武之人的听力自然较常人强上许多,千夜愣是在同一帐篷中的另外一人情况稍有异样时警觉地醒来,立马扑到蜷成一团的人形身侧。

  “混蛋,醒醒!别做梦了,快睁开眼!呿!”少年一脸焦急,见只出声不管用,便强行扒掉了乔羽飞捂在头上的被子,稍稍用了点力拍着对方的面颊。

  几声脆响过后,乔羽飞终于泪眼朦胧地从噩梦中醒来,茫然纯稚的表情令少年不设防的心“突突”狂跳了几下。

  “胆小鬼!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做噩梦?”明知对方不可能看清他此时的神情,千夜还是粗着嗓子劈头盖脸地张嘴就吼,借以掩饰方才的窘意。

  一吼之下,犹自困在梦魇之中的女子终于清醒了大半,随即神情一黯,再然后没事人似的笑了笑道:“抱歉,又把你吵醒了。”

  “你是傻子吗?谁要听你的道歉?!”看到她的反应,千夜莫名地积了一肚子火气。

  他曾经追问过她梦中的情景,知道她日日夜夜将自己圈禁在怎样的噩梦里,但面对被梦魇纠缠的她,他所能做到的仅是及时地将她唤醒,眼睁睁地看着她汗涔涔地苏醒、泪湿衣襟,这种无力感怎能不让他焦躁!

  两个月前发生在龙岩的战事相对于西黔的历史、甚至是相对于之后的整场战役来说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片断。一个边境小城的兴起与灭亡对一个国家来说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六千人的性命很可能只是白纸上用墨笔书写的一个数字。

  但不可否认的是,许多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对于这场灾厄的亲历者而言,不管他们是否承认,短短的四个昼夜已经在他们心中划下了深刻的一笔,即便阳光底下他们的面孔不见一丝阴霾,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那炼狱般的惨象。

  一月二十五日,消息传入城中:华粼大军进犯。

  惊人的消息如同燎原而起的火势,瞬间将整座边城卷入恐慌之中。哭喊的孤女幼童、慌忙收拾金银细软的商贾富户、趁火打劫的市井无赖,各色各样的人遍布城中的大街小巷,更多无所适从的人们无头苍蝇般地乱窜——对方拥兵八万,城要破了!

  无止境的恐惧仍在加深,午后坊间开始流传:郡守带着一家老小弃城逃跑。

  消息不到一个时辰便散布全城,郡尉紧急下令:凡在城中散播相关消息者皆以里通外国罪问斩。

  暮色四合,百鬼出行。四个市井小民背着散布谣言的奸细的罪名弃尸闹市。

  杀戮止住了流言,却不曾止住人们心中疯狂的猜测——既然城破了没有生路,那拼着命逃出去最多不也就赔上一条性命?

  当晚,北门聚集了大批想要冲出去的民众,不时有腰缠万贯的巨商一掷千金,只为买通守卫开门放行,人群越聚越多,渐渐出现推蹂踩踏的迹象,卫兵被殴。

  郡尉再次下令:坚守城门,闹事者斩立决。共有一十二人因此问斩。

  大战未始,龙岩城已两度染上平民的鲜血。

  子时方过,城头乍然出现数人,领头者为一华服女子,姿态窈窕,行止雍容,其身后的少年一袭紫衣,容貌妖美,其余几人以郡尉带头,皆为城中守将。

  女子缓缓抬手示意,城下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集中至城头火光照耀之处。

  一片静哑中,女子朗声宣誓:“我,乔羽飞,愿以自身血肉守卫此城,与诸位共待援军!”

  自下半夜始,安抚民众,维持治安,统筹粮草,整顿军队,迎战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天亮之后,城中各处的动乱已然平息。

  东方既白,敌军首次进攻,龙岩未派一兵一卒出战,反倒大开北门,任逃难百姓蜂拥而出。

  华粼一千骑兵五千步兵列阵龙岩北部平地,攻进城门。待到先头部队进城,城门骤然紧闭,近千人被困于城内、死于乱箭齐射。门外的难民为西黔兵士所伪装,与埋伏在城外的东西两路军三面包抄,突破华粼阵形后迅速脱离。

  初次交锋,华粼折损将士两千余人。相比之下,西黔几乎称得上是全身而退。

  其后西黔军闭门不出,对方调出半数人马攻城,指挥者头戴金盔、红缨刺目,一望即知身份不凡。先前侍立在天女身旁的少年立在墙头弯弓搭箭,箭矢射偏,未及敌将分毫,华粼军士遂哄笑不止。

  少年面露气馁之色,随即翻身跃下城楼,纵身疾奔数十丈,逼至敌军阵前,挥刀轻取敌将首级,复又回到城头原位,诸人皆惊。

  西黔军民精神大振,及至对方投石机安置完毕,龙岩城当下出现败势。巨石轰击之下,城墙摇摇欲坠。六千人拼死顽抗才令华粼未在当天就将龙岩城收入囊中。

  月黑风高之时,龙岩三百骑兵潜行出城,带队者为当日里轰动两军的紫袍少年。马束口,兵衔枚,马蹄裹布,轻装前进,马上背负着灌满油脂的水袋。

  三百人马发动奇袭,对手是驻兵七万有余的敌营,目标是营地后方的投石机。

  西黔兵撤退后,华粼军营火光四起,二十余台投石机统统付之一炬,龙岩因此得以喘息。

  第三日头上,战况愈发激烈。城墙之外,乱石、断木、云梯、血迹绵延数里,战场之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龙岩城中,人人都是一脸疲色,但只要抬头看见城墙之上那抹活动着的身影,稍微动摇的信念就会重新盈满于胸。

  “你还活着啊。”略微沙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少年的身影随即跃上墙头。

  “嗯。”乔羽飞神思恍惚地应了一声,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扭头露出淡淡的笑容,“你回来啦,千夜。”

  被叫出名字的少年没有答应,而是令人难以察觉地皱了下眉,转而以一种包含了不耐与指责的口气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套合适你的铠甲,你怎么还没换上?!”

  乔羽飞低头看看,指指自己身上:“这不穿上了吗?”

  少年早已懒得发火,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音量飚高:“你只穿胸甲顶什么用?”

  “这样啊……”想到那堆金属的分量,乔羽飞苦笑着告饶,“就凭我的身手,即便穿了也没什么用吧?”

  少年于是沉下脸不再开口。见他沉默,乔羽飞唯有主动询问:“城里的粮草之类的没问题吗?”

  将目光投向暮色掩映之下仿佛没有尽头的敌营,千夜两手环胸倚在墙头,神情淡漠地回答:“有这么多急于冲进城里的备用粮呢,你担心什么!”

  乔羽飞的眼角跳了几跳,瞥到边上的士兵已经在用诡异的神情瞟向他俩这头儿,当即出声驳回少年惊悚的发言:“这种环境下不要讲这种冷笑话,是个人都笑不出来!”

  “那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少年的声音无端变得尖锐。

  “啥?”乔羽飞一怔,伸手抚上自己的嘴角,果然是上扬的弧度。

  “乐观的心态可是制胜的法宝喔。”乔羽飞笑得轻松愉快。

  “恶心。”少年冷冷给出评论,“不要笑了,我跟那些惊慌失措的家伙不一样,不需要这种生硬的安慰。”

  “身为主将一定要令他人感到镇定,这样才有赢的可能,这是郡尉处死那些平民的理由——我赞成他的看法,但想采取跟他不同的手段。”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夕阳之下,那抹笑容似乎褪去不少。

  半晌无言,少年想起自己几日前窃听到的谈话,不由轻啐一声,恶狠狠地开口:“横竖已经死了。死人的东西有几分是对的?别傻了!”

  一丝冷风吹过,寒气侵入体肤,自诩身强体健的少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抬头再看,眼前那人的笑容已被一缕余晖染成绯红,唯有眼中漆黑似墨。

  “对错都好,我一直没时间细想。我只想守住这里,自从那些身为家中独子的士兵慷慨出战之后,我便只剩这个念头了。如今郡尉已经牺牲,我就接他的棒,总要撑到援军来到……”

  一片茫茫暮色中,拄剑的单薄身影回头一望,笑容平静如水:“所以,那个约定我怕是不能遵守了,抱——”

  “少废话!”千夜赶在她吐出下一个字前打断了她的话。

  那个约定,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约定。

  早在她准备前往郡尉府时,他就半强迫地要她保证:一旦城破了,她要跟他一道逃走。她要当英雄也好,当救世主也罢,但代价决不能是她的性命。

  之前他就有预感,她如此投入,恐怕不会坚守这个约定到最后,所以现在她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他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感到莫名的愤怒。

  “即便我被你连累、因此受伤?”少年的声音又哑了半分。

  犹豫片刻,对方给出他不愿听到的答案:“真要那样的话,你走吧,这场仗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你这个混蛋!六千余条性命你都二话不说地扛起来了,难道还害怕多担我一个人的吗?”

  注意到对方神情的变化,嘶吼完毕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双拳清晰地说:“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会去。放心好了,我即便死,也是被气死,才不是因为别的缘故!”

  最后一道余晖散去,薄暮当中,两人的影子拉得颀长。

  静谧当中泛起涟漪,女子的声音对着黑暗中的某一处缓缓响起。

  “如果不是因为你,那四个昼夜我根本撑不下来。千夜,多谢你。”

  相比之下,能在暗夜里看清对方的少年却显得无措许多:“怎么挑在这个时候……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到底在说哪一茬啊?!”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平和的嗓音再度响起,只是这回带着一丝紧张:“今天义父还跟我提起一件事。”

  声音到这里顿了一下,对方显然不知道如何开口道明。

  “义父很快要启程前往天命城,他希望我能随他前去,我已经答应了。”

  “然后呢?我该走人了?”千夜冷哼,心情瞬间沉入谷底。

  “我的意思是——当初不是说好了么,现在我以私人的身份邀请你来天命城做客,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脑海中迅速回想起地牢里乔羽飞那番絮絮叨叨的废话,情绪转化得太快,少年几乎不知道怎么做出符合自己形象的回应:“哦!嗯,那个……当然!”

  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的回答,千夜脸颊泛红,挣扎着试图挽回些许形象:“咳,我——本大爷最讨厌半途而废,所以就这么办吧。”

  乔羽飞闻言露出微笑,思绪随之飞向远方。

  冬去春来,天命城中的那些人不知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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