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国恨远
那奔逃着的布衣男子脚力极好,踏瓦而行穿过了大半座银州城也未见疲软,孟澍紧紧追赶在他身后,但轻功实非他所长,飞檐走壁了小半个时辰却还离那人有数丈之远。那人自城中鼓楼上一跃而起,足尖在空中轻点数下,身似雪上清风,风过无声,转眼便落在了百丈外的院墙之上。
孟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是“踏雪无痕”的轻功,虽然身形不同,但那身手,那步法,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他不由唤了一句,“义父?”
那人身形一顿,终是回过头来,他扯下身上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么的袍褂,露出其中的黑衣劲装来,“小澍,不想你竟认出了我。”
那中年男子四十来岁,身形虽不高大却十分健壮,宽额挺鼻,面容颇具风霜之色,正是江湖上人称“铁马冰河”的孟朔。只是不知身为试血谷朱火堂堂主的孟朔,为何此时不在漠北坐镇,却乔装在银州城中飞檐走壁。
“义父怎会在这儿?”孟澍亦是足尖轻点数下,落在孟朔身侧的墙头上,不敢相信地问道。
孟朔神色遗憾道,“我是一路追着个驼背的小哥到这儿的,那小哥轻功奇好,竟有些像失传已久的风息派独门步法‘春风十里’,我一时技痒,便想用‘踏雪无痕’和他比试比试,不想还是被他甩掉了。”
驼背小哥?孟澍想到了前些日子同自己在试血谷过招的肖惟,“义父可看清那人面貌?他手上可有弓箭?”
孟朔不解,摇头否认。
“陈凤鸣方才刚欲告诉我当年一同逼死时夜雨夫妇的人中尚有哪些还在人世,便被人一箭贯胸。”
“梧桐散人在银州?”孟朔皱眉问道,“师妹不是同时夜雨去三清山隐居了吗?”孟朔越发疑惑了。
“义父既不知此事,为何到银州来?”这回轮到孟澍不解了。
孟朔携着孟澍从院墙上翻身而下,领着他拐入了一无人小巷,推门走进那巷子尽头的院落,反手扣上门道,“小澍,你可记得定难李家?”
“当然记得,不论谁占了中原都会俯首称臣的李家。”
孟朔点头道,“李家要反了。前年,赵光义将李氏亲族通通请到汴京软禁,想削了李家兵权,收回西北重镇。但李继迁那小子机灵,早早跑了,逃过了一劫。这两年,他娶了好些关外首领、关内大户的女儿,又连同几个族弟四处招兵买马,不断攻掠赵宋边地,虽未夺回多少失地,但势头渐盛。如今更点了将要准备攻银州呢。”
“您到银州来是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孟澍问道。
孟朔从怀中掏出封信来递给孟澍,“李继迁的手书,是他主动向我求助的。”
“银州虽处边地,但一无猛将,二无重兵,您想趁此良机帮李继迁夺下银州,助他壮大,再向他借兵,联络旧部,重兴我后蜀?”孟澍对上孟朔的眼睛,问道。
有宋以来,为防侠客以武犯禁,朝廷多有禁令。宋辽之战时丐帮义士多有相助,死伤惨重,渐渐式微;而少林明哲保身,华山、崆峒则避居山野、不问江湖事;清商遥居蜀地,昆仑、飞沙又远在关外;除去太行山匪,沿海巨盗外这些个贼寇外,江湖如一潭死水。如今千面杀重现江湖,各派更是自顾不暇,绝顾不上管西北边地的闲事,此时若在攻城前派武林高手入银州扰乱城中守军,实如探囊取物一般。
孟朔毫不掩饰,道,“是。”
“不妥。”孟澍吐出两个字。
“为何不妥?”孟朔恨恨道,“我等了近二十年!从我和风荷领着只有不足四岁的你从蜀地一路逃到试血谷的那一日起,我便在盼着这一天了。”
“谷中单单只有您接到了他的信吗?若论要攻银州,鸣金堂主刘瞻号称“巧手”,弓、弩、长矛、盔甲、战衣,无一不能造,且他在北汉亡国之后曾统领复汉军近两年之久,实乃良助;若说要复国,止风堂钱胜龙和吴越钱氏沾亲带故,昔年投入试血之时携来大量财物以备日后复国所用,实非我等所能及……义父,你也清楚那李继迁可是出了名的四处借力、过河拆桥。”孟澍扫了一眼那信,道,“如今中原已定,不复当年群雄逐鹿之势。只因北有强敌契丹,宋人不敢冒进,李继迁才可壮大,他定难虽兵强马壮,但终不过只是能夺得几城数地而已,无力搅得天下大乱,我蜀地已入赵宋囊中二十年,可争之机,聊胜于无。徒然相争,实在无益,何苦为边地百姓平添灾祸。”
孟澍将那信递回孟朔手上,低低说着,似乎是在劝诫,而非命令。但他的眸子中没有一贯散漫,只有笃定坚毅。那俊朗的面容上尽是刚毅,像极了他曾经身披战甲的父亲,但正是这样的相似,让孟朔觉得讽刺。
“小澍,你虽能在旁人面前装得懒散无状,但我知道你其实像极了石谷主——天下为重、大局为先,怪不得他要让你接任谷主之位,”孟朔咬牙道,似乎对他失望至极,“你难道忘了自己骨子里流的是孟家的血了吗?亡国之时,嘉王殿下在与宋军搏命时战死,嘉王妃在大殿中自刎,皇上在被掳去汴京的路上溘然长逝,你身为蜀国帝胄,怎能不报这不共戴天的亡国之恨、父母之仇!”
“义父,即使要报这仇,也该是我去报,你没有这个资格做主。”孟澍迎着孟朔闪着不满的眼神,一字一顿,“父亲是怎么嘱托你的,这个仅存的孟家,是我做主还是你做主?”
“义父,成者王,败者寇。”孟澍的语气软了下来,他叩着那小屋中仅有的薄木桌案,正色道,“叔叔本就不是个好皇帝,堂兄守城之时更是带着宠姬、艺人,宋军入蜀后所向披靡,只在剑门关遭到了父亲的抵抗……就算没有赵家,也会有刘家、孙家,王建的蜀国仅二十余年,而我孟家的蜀国也不过只四十年。天下分崩已久,终须有人一统华夏,我孟家没这个能耐,他赵匡胤有,那天下便是他的。”
孟朔一时语塞,他摇摇头道,“你那时还小,你能够忘记,但我却忘不了,宋军几日便攻破了剑门,关门之外洒满了兄弟们的鲜血,嘉王殿下倒在了我面前……”他扬起头,沧桑的面容上尽是愁苦之色,“我跟了殿下九年,那时只恨自己没能替他去死,但殿下却让我活着,让我带着你逃走。”
“义父,”孟澍握住他的手道,“父亲让你带我走,是不愿让我如皇叔的子嗣那般被掳去汴京宫中软禁起来封官加爵。他想让我们自由。他不得不为他的母国而战,却不愿让你我再为那辜负他的旧朝身披战甲。”
孟朔听得孟澍此语,半晌无言,他记得宋军压境之时身披战甲背负长剑的殿下在高墙之上的凛凛烈风中对他说,“皇兄虽荒淫无两,误国至此,但国之将破,孟氏子孙自当为之而战直至身死血尽,然,当宋军踏着我的尸体攻入剑门之时,请你带着小澍离开,更请你确保他日后不会逆大势之洪流、以一人之力抗天下聚合。世间,已多少年没有过太平了。”
孟朔想起殿下说这些话时,眼里亮得好似日月同升,他说要为守关护国而战直至身死血尽,孟朔便愿为他马前之驱万死无悔。他虽答应要带走殿下的独子,但在看到赵宋大军渐渐逼近关口,殿下仅带着寥寥数千军师奋力抗敌时,他却忍不住拔出腰刀杀入包围为其助阵——他是巴蜀刀客孟祈裕的义子,是试血谷主石试血的师弟,他怎能看着自己的殿下战死阵前。
但殿下还是战死了,宋军的长矛贯穿了他的身体,孟朔狂奔而去却来不及将他救起,在那把长矛从殿下身体里拔出的那一瞬间,孟朔都未曾想到平日里清瘦淡泊的殿下胸膛中居然有那么多血液。
孟朔闭上眼,眼前是血红一片,他许久才颓然道,“小澍,我不会与李继迁联手,但此次来银州,我定要取一个人的性命,这是二十年前的旧怨,还望你莫要阻拦。”
“义父要去曹光实府上?”
孟朔点点头,“少主,我可以听你的不去掺和定难和赵宋的战事,但请你也不要插手我的私事。”
——若非那叛国逆贼替宋军绘出了地势图,助其攻下了雅、沈、黎三州,我蜀国又怎会六十六日即亡!
孟澍在他身后无声地长叹,他知晓自己无法阻拦义父,只得道,“您可以去取了曹光实的人头,但现在曹府戒备森严,不是下手的好时候。而且明伯父似乎在曹府之中,不知情况如何,您还是等我明晚上去探一探后,再做决断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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