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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梧桐客


  “日后我若遭遇不测,”孟澍犹记得廿日前秋碧碧送他出门时的交待,“还请孟少侠去一趟银州,寻我的师兄陈凤鸣,他或许能将昔年之事告知少侠。”

  话语尚还在孟澍耳畔回荡,说话之人却已被跪着斩去了头颅。她的尸身太过僵硬,以至于家中童仆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让那残躯舒展开来。于是,旧时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是跪着停灵的。

  想到这儿,打马飞奔的孟澍不禁有些感慨。孟澍为去银州寻梧桐散人陈凤鸣已日夜兼程地赶了好几天路,他虽鲜少打尖歇息,但一路上也听到了不少传言。凉州、肃州两地的练家子都对近来江湖十八位前辈被害一事议论纷纷,不少都提及了隐射时夜雨、何剪烛夫妇的词句,说此事定与两人有关。还有人指出时夜雨夫妇“隐居”后,这十八位前辈也嫁人的嫁人、出家的出家,甚至有好几位都退出了江湖,极有可能是知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孟澍心中有疑,秋碧碧被杀不过几日,那诗词怎就已传到了西北边城?莫不是千面杀自己泄出的消息?

  一路上这样想着,便未觉日久,已到了银州城外。

  银州虽邻近边关,多有商队往来,但到底只是小城,民房多低矮狭小,鲜有楼宇耸立之所。孟澍下马而行,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停在了一座小院门前,那户人家门墙虽矮,瓦上却生着鲜嫩的青苔,葱绿怡人,不似寻常院落,院中更有一株本不长于西北边塞的老梧桐,枝叶横斜,疏朗清雅。孟澍轻叩虚掩着的院门,一叩之下,柴门“吱”的一声开了,院中摆着张紫檀画案,案前一六旬老者正悬腕挥毫,他须白如雪,神采奕奕,分外精神。

  孟澍抱拳行礼道,“晚辈因受碧波仙子生前所托,不请自来,实在孟浪,还望陈老前辈见谅。”

  老者搁下了狼毫,头也不抬道,“小娃,既然来了,便看看我这幅字罢。”

  孟澍道,“恭敬不如从命。”他上前几步去看老者的墨宝,“衡山采药人,路迷粮亦绝。过息岩下坐,正见相对说。一老四五少,仙隐不别可?其书非世教,其人必贤哲。”

  孟澍虽不精于书画,但好歹幼时由李熠开蒙,也有些根基。他知晓那诗是张旭古诗四首中的一首,只是陈凤鸣的笔意却与张旭的狂放不羁又大不同。孟澍方欲品评,却见陈凤鸣突然湖笔一提,向孟澍戳来,饱蘸墨汁的湖笔虽不似判官笔那般状若银钩,但此时因灌注了内力,可刚可柔,亦能伤人。

  孟澍心中疑惑,却还是并未用上出鞘见血的莫臣剑,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来,以笔为剑,与陈凤鸣过招。陈凤鸣见孟澍挥舞之间亦具剑式,忙变戳为点,湖笔一抖,向空中点去,甩出连串的墨汁来,汁水飞溅极快,直朝孟澍面门而来,似是想要迷了他的一对招子。

  孟澍侧身一闪,避过了袭来的墨点,心内嘀咕,自己好不容易摆了这般恭敬的态度,丝毫不敢怠慢,不知为何他竟痛下杀手。

  “再看看我这幅字。”陈凤鸣道,在空中挥毫,边写边吟,是怀素的《论书帖》,墨点不断溅出,直击孟澍,“为其山不高,地亦无灵;为其泉不深,水亦不清;为其书不精,亦无令名,后来足可深戒,藏真自风废,近来已四岁,近蒙薄减,今所为其颠逸,全胜往年。所颠形诡异,不知从何而来。常自不知耳,昨奉《二谢》书,问知山中事有也。”

  “前辈既爱谢公恬淡平和之风,为何要对晚辈痛下杀手?”孟澍朗声问道,“铮”的一声,莫臣出鞘。

  陈凤鸣持笔的右手忽然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愣愣地看着莫臣剑,“二十七年前的旧事,本没有白云飞的一份,你为何要将他也杀了?”

  孟澍见他误解,解释道,“在下试血谷孟澍,四年前与白大侠在君山比武,侥幸得胜,他便将莫臣剑赠与了小可。”

  “试血谷……孟澍?你是新一任的莫臣剑主,那个救了秦风秦大侠,私放了江北匪帮弟子的人?”陈凤鸣瞪大了眼,“你不是那孩子?你不是那孩子……是你救了我师妹吗?碧碧曾送信说她的恩人或许会来找我。”

  孟澍道,“在下确曾在秋女侠府中擒到一名魔教弟子……前辈节哀。”

  陈凤鸣神色渐渐恢复了常态,他引着孟澍进了屋,“我以为你是当年那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该有你这么大了……碧碧是不是告诉你,我或许能给你讲讲当年的事?”

  孟澍点头。

  “那时在场的五十一人,如今病的病,死的死,糊涂的糊涂,能把当年之事讲清楚的,着实没有几个了。”陈凤鸣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浓茶,接着道,“二十七年前,昆仑掌门何念道六十大寿,广邀武林同仁共庆,松鹤、灵上、沈傲、廖志远、祁爽柯、海天涛、杨殷、施飞卿……这些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都去了,就连我和碧碧都凑热闹地去昆仑山祝寿了。但在觥筹交错的寿宴之上,何念道忽然垂下泪来,他对座中宾客说自己本欲将掌门之位传给大弟子时夜雨,但他却背叛师门、投靠契丹,还抢走了两仪剑谱、刺伤了自己。我和碧碧都曾听人赞过时夜雨为人正派,但白发苍苍的何掌门胸膛上触目惊心的剑伤让人只觉得他是个衣冠禽兽。

  “时夜雨本就武艺高强,若再练成了两仪剑法,便更是鲜有敌手了,所以何掌门也不遮掩门内丑事、只一心欲集众人之力将他擒住,那时座中群情激奋,我们想都未想就都答应了下来。次日我们便随何掌门从昆仑出发,一路直奔时夜雨京城的藏身之处,但即使是日夜兼程,我们也晚到了一步,只找到了埋在院中的数箱金银珠玉还有契丹皇帝的诏书。大家懊恼无比,皆破口大骂时夜雨叛国通敌、不尊师长,就连他的妻子,清商的何女侠也一并骂了进去。其实那时正值乱世,还未有赵宋一朝,江北江南都不属一国,契丹骑兵虽常年滋扰汉地边境,但我们真正不忿的都是他刺伤师长、叛出师门而已。

  “在京城呆了两日,我们都觉已不可能再寻到那两人,不料他们却回来了,怀中还抱着个不足周岁的婴儿。我们将其团团围住,说要为武林除害,林林总总罗列了数条他们勾结契丹、不敬师长的罪名。何念道让两人跪下听训,时夜雨跪在他面前问,‘师父,您也觉得徒儿是那样的人吗?’何念道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的伤痕道,‘夜雨,你若什么都没做,怎会为千夫所指?’时夜雨听得此言,竟也不辩白,只是仰天大笑,笑罢便在何念道面前自刎,头落时仍是双眼怒瞪。

  “何剪烛见夫君如此,口中道,‘生如逆旅,何不归去?’她欲将怀中的儿子托付给自己的师父清商宫宫主永逸师太,不料我们皆不同意,说‘不可留下孽种’,那时碧碧本欲救下那男孩,却被我拦住了……何剪烛垂泪欲将孩儿摔死,再行自尽。不料一人闪身入内,道,‘在下云梦泽,独行于江湖,他们不要你的儿子,我要!何女侠放心去吧。’何剪烛在那孩子脸上亲了又亲后才把他交给了云梦泽,然后便将清商刺刺入了自己胸膛。

  孟澍一叹,果然,竟是千面杀教主云梦泽将那孩子就走了,那么,如今在魔教教主位子上坐着的,便应该是时夜雨夫妇的遗孤罢。

  “她死得那么惨烈,我一直都记得她将清商刺拔出时冲天的血光,更永远也忘不了她临终时的眼神,那样绝望的眼神……”陈凤鸣阖起了眼,语调颤抖,“我一瞬间觉得我们都错怪她和时夜雨了,但……但在时夜雨的包袱中,我们找到了两仪剑谱。昆仑门规,盗取秘籍当自废武功、逐出师门,加害师长当挑断筋脉、斩去双臂,两者相加,掌门自可清理门户,时夜雨死的不冤枉。可我和碧碧却一直无法释怀,所以不久后,碧碧嫁去了应天府,我回到了银州,两人都不再踏足江湖。”陈凤鸣出神许久,手中的茶盏已捧了半晌,却一口也未喝。

  “让孟少侠见笑了,”回过神来,陈凤鸣抱歉道,“你既曾救过碧碧性命,便也是陈某的恩人,少侠若有何疑问,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前辈可知那孩子名姓?”孟澍问。

  “何女侠临终前同那云梦泽交代过,那孩子姓时名晏,是天朗日清的时晏。”陈凤鸣回想了片刻,答道。

  “当时在场之人,如今仍在世的还有哪些?”孟澍继续追问。

  “不剩几个了,”陈凤鸣抿了口茶,起身行至窗前向外望去,似在思量,“还有君子剑白涛,卿云庄主江月白,和……”他还欲再说,却发觉喉头一紧,竟已说不出话了,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喉间、胸膛各插着一短支箭,均已只露箭羽,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痛苦,只觉困意袭来,似要坠入香甜的梦乡。

  “前辈?”孟澍见他呆立在窗前,忙走上前去,这才看见他胸前和喉间的箭羽,他忙喂陈凤鸣服下一粒回魂丹,又欲拔箭为他推宫过血。陈凤鸣在朦胧中挣扎着说,声音嘶哑而含糊,几乎不成人声,“别……别管我……我……活不了了……快去追……射箭的人……”

  有谁能如此轻易地在百步外射穿梧桐散人陈凤鸣的喉咙?

  有谁能在莫臣剑孟澍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射杀其身侧之人?

  孟澍跃出房去,运气提步,施展轻功向前追赶而去,未见到放箭之人,却看到一红衣女子扶墙而立,身形摇摇欲坠,脸色惨白至极,似是为人掌力所伤。

  “姑娘可见到过一个手持弓箭的人?”孟澍问。

  “他嫌我挡道,打了我一掌,向那边去了。”那人艰难地抬手为孟澍指明方向。

  孟澍脚步不停间从怀中取出个白玉小瓶,往那人掌中倒了两丸浅碧色的丸药,道,“快服下它们,然后去寻个大夫。”言罢便一跃数丈,向前疾奔而去。

  红衣姑娘抬起头来,她眼尾微翘,面似桃花,明丽的脸上似笑非笑,“竟真有人舍得将鬼医一年十二丸的凝碧丸随手送人——莫臣剑,果然不俗。”

  这时从巷中缓缓走出个头戴黑色风帽的男子,他将手中的猩红大氅递给了红衣姑娘,“我不过想看看那孟澍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不想却累得笑儿这般辛苦。”

  “总比教主亲自出马的要好,”红衣女子轻轻扶了扶散了一半的云鬓,笑容魅惑,声音也软糯地让人深深沉溺,“坏了身子,奴家可是会心疼的。”

  风帽下的男子看不清脸孔,只听得语声,分不出是欣慰,还是嫉恨,“多少年了过去了,他竟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红衣女子揣度着他话中深意,小意问道,“是否要笑儿吩咐下去将他……”

  云时晏笑道,“杀他作甚?难不成要抢回莫臣剑来修理修理我院中的那两盆团松?”

  曲笑儿也掩嘴娇笑,她顺着云时晏的目光望去,看见了那火光冲天的青瓦院落,“那小院倒也别致,烧了可惜。”

  “是可惜了,”云时晏道,“可惜了那株梧桐。”

  云时晏顿了半晌后对着曲笑儿道,“既然杀他无用,我们不如帮他一把。”

  他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曲笑儿听罢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但行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道,“笑儿有一事不解,孟澍若是按着奴家方才指示的方向追去,会追到什么?”

  云时晏倚在墙上,望着天边蟹足般的碎云,道,“他若运气好,会追到自己的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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