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燧城，天朔最北方的城池。
城南卖豆腐的李老头今日天不亮就起来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给豆腐点卤水。
而是拿出家里最大的一口锅，架在柴火上，倒了大半锅水烧起来。
李老头是个独眼龙，腿脚年轻的时候受过伤，也不多灵便。大半夜起来做这些活儿，难免弄出动静，老伴常氏听见他折腾，便也起来了。
她睡眼惺忪，显然是被搅扰了，却没有对李老头发火，只问了一句：“又熬绿豆汤啊。”
李老头呵呵一笑：“是，那位估计快来了，那帮兵蛋子又得夙夜操练，天儿热了，咱买卖先放一放，给他们熬点汤消暑。”
常氏点点头，不觉得老伴儿这个放着正经生意不做的决定有什么问题。
她和老伴儿都是土生土长的燧城人，少年结发。燧城的日子不好过，离荻国太近，头三十年每几年都要遭一次灾，半夜里听到马蹄子声伴着蛮夷子喊叫，就知道荻国人又来抢东西了。银钱、粮食，女人，几天几夜哭嚎过去，墙塌了，血流了，女人的泪哭干了，才算完事儿。
最苦的那几年，城里学堂的老夫子天天哭着唱诗，什么拔刀割肉目眦裂，太平时羊乱时妾。
燧城的老百姓大都务农，读过书的不多，可这句诗却听得再明白不过了。
那时候，燧城的小夫妻若生下来女儿，便四处找人牙子发卖，人牙子给不给钱都是次要的，只要人牙子没坏彻底，能把孩子平安带到南边就行，一辈子为奴为婢，也好过让荻国人糟蹋。实在卖不出去的，父母便狠狠心，用刀在小婴儿脸上划几道血口子，容貌毁了是小事，让人说闲话也是小事，嫁不出去爹娘养着，更是小事，只要平平安安才好。
那这样战乱的地方，为什么不走？因为燧城是块宝地啊，有山，有湖，山上有树，湖里有鱼，种了庄稼能活，庄稼活了就有饭吃。
走？这里的老百姓若都走了，就是白白把肥肉递到那荻国蛮夷子嘴边上。而边上还会有其他城池沦为另一座燧城。凭什么？
靠着胸中这口恶气，燧城反倒成了天朔所有城池里百姓人口流动最少的一座。
当年老国君说要在燧城集结百姓修长城，好多人骂老国君是暴君，还有很多地方搞什么农民起义，说什么劳民伤财，暴君不得好死。燧城知府得了这样的消息，就着急啊，让手底下的小吏挨家挨户做动员，结果当天晚上，每家都出了男丁，拿着铁锹就往边境走了。
修长城这事儿，除了他们燧城人，其他任何地方任何人说的话都可以当做放狗屁。
他们懂什么？这长城，修得好！老国君英明！
当时还正值盛年的李老头就在长城修筑队里头，长城修了整整十二年，他就在边境线上呆了十二年。
回来的时候，他瞎了一只眼，筑墙的石头凿碎了，碎石子儿崩到眼里头，戳瞎了。腿脚也是那时候累的，到现在膝盖已经硬的和石头一样，怎么都直不起来。
但好歹是回来了，长城修筑队里，好多人都没能回来，跟修筑队一起干活儿的边境驻兵死得更多，这座长城底下，可以说是白骨累累。
大家心里很难过，但大家都没有怨言，死了他们这一代的这些人，下一代能好过很多。
常氏永远记得，李老头回来的时候，一双儿女根本不认识他，还怕他，说他穿得破烂，说家里好端端怎么闯进来一个乞丐。
可李老头站在门口“哇”地就哭了。常氏跑过去，抱着他跟他一起哭，他一边哭一边说，你们都还好好的，值了，这十年值了。
从那之后，每年天最热的时候，李老头都是要熬绿豆汤的，挑着担，给驻扎在边境的军队送去。军人们给他钱，他也不要，每回都得为此撕扯一番。
这两年熬得更多，因为那位来巡军巡得勤了。常氏知道老伴心里对边境线上那些人的感情，也知道他心里对老国君的感情。所以哪怕夏天李老头不务正业，豆腐不卖，钱不挣了，一家人拮据一个月，常氏也不觉得老伴有什么错处。
只是今年常氏觉得有些奇怪：“这都连着几年了，年年来燧城，你说那位是怎么想的？”
李老头用仅有的一只眼瞪了老伴一眼：“真是越活胆子越大，那位的事儿都敢议论了。”
常氏气闷：“平常你议论得还少，就许你说，不许我说？”
李老头笑了：“那位十几年前，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常来燧城，跟着军队操练，我见过他。你信我，那是个脑子心眼子都不输老国君的主儿。老太婆，说句不该说的，我寻思着，说不定咱俩闭眼之前，能看到那一天。”
“哪一天？”
“荻国蛮夷子见了咱，喊爷爷的那一天。”
常氏眼里迸出光：“要真有那一天，到了那头儿我也不投胎了，我就去京城天上飘着，谁给那位使绊子，我就现形吓唬谁。”
老两口说笑着，天色便亮了。
从豆腐坊院子里抬头向北望去，能看见盛夏青翠的山岭。而沿着山岭，有一条白线蜿蜒逶迤。那就是天朔的北境长城。
李老头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又笑了。
马蹄声。多少年前，听见这声音浑身都打哆嗦，现在听着，这世上真是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动静了。
禹靖央乘着他的白色宝驹“照夜”驰骋而来，北境驻军的将领们早已列阵等候。
驻军主帅孙景风策马上前迎驾，还没走到跟前，禹靖央便抽出长剑朝他胸前刺去。孙景风也不慌乱，侧身一躲，勒紧缰绳，红鬃马抬起前蹄嘶吼一声，孙景风当即对身后副将大喊：“兵器！”
副将拿起红缨□□，策马飞奔，将红缨枪递到主帅手上。
禹靖央剑气凛然，孙景风也不落其后，君臣两人从马上打到空中，又从空中翻到地上，剑光枪影，让人目不暇接，当真是酣畅淋漓。
三百回合下来，难分胜负，禹靖央挑一挑眉：“不错，又长进了。”
孙景风这才将红缨枪扔给副将，快步走到禹靖央身前，下跪抱拳：“末将孙景风，叩见主公。”
禹靖央将他扶起来，两人对视一眼，继而紧紧拥抱在一起。
孙景风这才看到禹靖央手上的白布：“主公这伤？”
禹靖央摇摇头：“小事。走，带我见见弟兄们！”
禹靖央策马几日来到边境，难免疲累，故而孙景风只带他和高宸简单看了下各个营地，介绍了这些日子的驻军情况和北地军报，待今晚休整过后，禹靖央就要各营巡视，去查验武库，最后还要把新排的阵法，新入的武器都演练一遍。
孙景风把接下来的安排汇报给禹靖央，禹靖央赞许点头。
孙景风笑了笑：“主公，将士们苦练许久，之前几回夏巡都只远远看了您，也没什么表现机会，这回他们求了卑职，想在您面前露一手。卑职打算，等要事都做完了，办一场演武大会，您亲自给掌掌眼，行吗？”
禹靖央也笑：“好啊。只是我这人你也了解，看上谁了可等不得，立时就要提拔的。你只要不怕你这一军主帅被人比下去就行。”
“不瞒您说，卑职帐下却有几员猛将，派到哪里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但跟卑职比，还是差了一点。”
“你倒不谦虚。”
“那是，您也不看从小跟谁一块儿练起来的。”
“收起你拍马屁的嘴脸，我可不吃这一套。”
简单走了一遭，孙景风带着禹靖央来了他居住的营帐，同其他人的营帐全然一样，位置也没什么特殊，若不是禹靖央在北境军队里历练过几年，对这里熟悉，这营帐换了别人，一时可能都记不住路线。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国君的安全，国境上谍报人员多，以防万一。
禹靖央风尘仆仆，刚要入帐梳洗，一阵晚风吹来，他似乎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好像是一股特殊的药味儿。
“这是……”禹靖央皱眉。
高宸率先反应过来，孙景风则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忘了跟您说，白家那位小祖宗昨天已经到了。”
这话刚说完，只见旁边另一营帐里走出一个穿着鹅黄色袄裙的女子，面容清秀，未施粉黛，表情有些冷。一头青丝挽成一整个简单的发髻，挂在头顶上，为了固定，插了两根筷子。
女子见了禹靖央，脸上的霜雪霎时就化了，笑着小跑过来：“哥！”
“哥”这一字还未落地，禹靖央生生被她撞了满怀，险些摔倒。
这位被孙景风亲切地称呼为“白家小祖宗”的姑娘正是白了翁嫡亲的妹妹，白莺时。
禹靖央无奈笑笑，扶着她的肩膀打量她一圈：“不错。三年不见，长高了，也漂亮了。”
白莺时看一眼禹靖央身后的高宸，只见这位太尉神色有些黯然，她想了想，很快就反应过来刚才她和禹靖央的这番亲昵恐怕激起了高宸心中的往事，便歉然对他点了点头。高宸了然一笑，表示无妨。
白莺时又往高宸和孙景风身后看了看，发现再无他人，便惊奇道：“我亲哥呢？他一封书信声泪俱下把我骗回来，结果他留在京城逍遥自在？”
禹靖央知道白家这对兄妹素来是不见就想一见就吵，为了白了翁日后好过一点，便及时出言解释：“他帮我照顾一位病人，过两日再来。”
“！！！”白莺时惊诧了，什么等级的病人啊，能让禹靖央把江湖第一神医白了翁留下来照顾：“谁啊？”
禹靖央表情露出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羞赧：“我夫人，被刺客伤了，伤势有些重，我不大放心。”
听到这里，高宸和孙景风自觉退了下去，和主公聊军事，他们勉强可以，和主公聊爱情，属实就是他们僭越了……
白莺时则怔怔看着禹靖央，微张的嘴巴迟迟没有合上，许久之后，才提议道：“哥，夏巡完了我再陪你去趟皇陵吧。”
“去皇陵？”
“嗯。这已经是可以祭天的程度了，三十年老童子终于开窍了，多大的喜事啊。你也去给列祖列宗上上香，磕磕头，让他们高兴高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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